[原创]《疯狂》二、啊,这一对也是热锅底蚂蚁!

作者:野萸

时间:2006-10-14 周六, 上午5:52

二、啊,这一对也是热锅底蚂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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煎熬着生与活的百姓们,无权、也就不会去理论庙堂绿林的孰正孰邪孰优敦劣。他们但求平安:太平,安宁,平静,安稳。吃安乐茶饭,不沾身事非。穷没什么,穷惯,习惯成自然。清平世界,清贫日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苦也满足。他们深知命不发财,愁死枉然。你发不了。即便能发也别发;还没等你弄点像样,要么官、要么匪就来“割韭菜”了。你保财还是留命?保财一时,命却可能不知哪时给搭上。生下来了,都求活着,于是只好眼睁睁望着血汗辛苦连带瘦皮薄肉一道给刮去。到头空欢喜一回不说,甚而还……!

做的梦?梦里谁教他,还是他告喻谁?近来他确常做这同一个梦,要理清梦的来由嘛,总也了无头绪。他常自我告诫:“你与生俱来带有原罪的污渍,你就该常常受罚,你来人世的唯一任务就是忏悔和赎罪。”因而,负罪感折磨中的他只好靠编织的梦境来安栖心灵,从想象的生活获取快乐,在梦幻中去自由自在地驰骋。为了不回视现实,他只要向着高高的圣后崖巅出神,梦就会在醒中来到。

……葱郁苍翠的峭壁藤帘,兜云揽雾的绝崖青松,丛丛蓬蓬的荒竹,是泪竹?苦竹?野花都凋落了,遮山盖岭的柴茅也蔫着,呼呼山风带着旱魔的战书四处挑衅,叫山里人五内不安,忧心如焚。

汗都快蒸干了。赤膊惯的男人们,只用一张罗布帕围着下身,虚虚一遮那件是成人就耻于让它公然示众的物件,就去盘水。窄窄陡陡鸟道,曲曲弯弯羊肠。手提,肩挑,笆篓背,腰弯到头触地,勉力强挣着一步一挪,把水一点一滴向高处那一串已龟裂的巴掌田盘上去。水和汗搅和一起,去救那龟裂成了无底洞的缝中禾苗。

累疲得拖不动了,仍在爬啊爬;不断地爬,爬出那串巴掌田的丰收。对外绝不张扬,内里仍勒紧裤带,因为全家立意要供出个秀才。而当秀才后来成秀才了,却又绝情地把他推出门外。“这门中是罪籍,可不敢收留你。”楞突中一个大踉跄,他跌坐到了一块平阳地。他想念亲情,他不愿离去;酸酸涩涩地,也只能含着泪偷偷地回望。……

潇水岸下,打水筒车依呀依呀地磨转着岁月。太古久,水筒漏了,水大部仍哗哗地落回河里;只余线线流流,顺着残破的木槽淌进田沟。此外,龙骨水车随着磨消得快无用了的挂轮齿转啊、转啊,一节一节,一寸一寸地挂水上山、上天,入云。

然而就在近旁,溪湍,涧瀑,却如银练潇洒垂下,或冲激跳宕如蛟龙,昂首腾去,对山里人的艰辛没些儿同情与体怜。人们也不介意。他们习惯了一再地把跌落深底的水盘上天的艰辛。他们认命,于是,这盘水上天反而成了种别具味道的生趣……

天气太闷。实在热不过了,扑通!跳进瀑脚泉潭,没身清悠水下,漂那么一刻,再浮上来时,已有进入过凉风匀匀的天堂之满足了。

潭里,水牛尾巴吊着半大的淘气种子,水牛背上驮着刚学步的光身伢子或系块绣花兜肚的小女仔,游啊泛,牵出一轮轮波影,漾开一圈圈菱花,逗起一阵阵天真丫稚、畅怀无忧的童声欢笑。

而那些初浮茸髭的毛头后生则时而潜下去钻开好远,时而冒出来扑腾一阵,掀起幔幔五彩七色的水花;当突兀来个鲤鱼打挺,赤条条仰卧清水面,等那引他们心神骚躁的宝贝时不时如枪尖顶露,岸头树影里那些心痒痒着也想白天下水的妹仔们,会臊得赶紧摘皮桐籽叶遮脸;可是却让目光从叶沿偷溜,贪切地瞅个没完,一如后生常在身后从颈窝领空偷窥她们那鼓突如双峰的酥胸。好奇是人所共有的天性,大凡自己没有而别人有,既想探点清楚,又羞于被人窥破,于是只好“偷窥”……

冬天了。棉衣,甚或只有蓑衣破灯笼裤。赤脚皲裂渗血,脸颊给霜风割成粗糙的老松皮。上山,下田,挑脚;没事时,牛一头柴一担。累吗?苦吗?何用说!但若有个家,只要一回屋,堂屋中央火塘里柴蔸一架,抓把芦蒺引着,卟卟叭叭响一阵,烟窜出,火冒上,烟呛眼,火暖人;烟薰火烤地,一家大小,串门邻居,你一挤,我一挟,围火而坐,扯扯谈谈;不要一袋烟工夫,刚进门的那股寒气就给融融烘热冲得无影无踪;再过一会,脸也烤通红,笑笑闹闹地,额头怕个个都在冒微汗!

暖和和中自寻其乐。

女人家纺纱、绩麻、纳鞋底;不停地捻线,扯线,嗡嗡嗡,吱吱卟卟,浑如嫁女坐歌堂。也真地凄凄切切地唱开《三姑凄》、《孟姜女哭长城》、《十月怀胎》……,唱啊唱,唱得泪花花!

莫以为男人就捧手捧脚闲坐,没谁闲得安分。抽烟的,你塞斗递我,我填袋给他,“兹溜溜”,弄得满堂屋烟雾腾腾;烟锅磕在鞋帮、凳脚,哔哔剥剥,也有砍柴路头刀把敲穿担为山歌起调的味道。不抽烟的,红火灰里撒把花生、豆籽或包谷粒,柴捆中随意抽根小棍,忙不赢地扒;听到爆响,眉飞色舞起来,老老少少都围来拣;你争,他抢,我拣到了,放手窝翻来复去地凉凉,边装模作样呼呼呼吹灰;然后送进口,“喀嘣喀嘣”,牙齿咬崩,腭崩疼,而喷香也满屋。嗬,说多惬意就有多惬意!

总有一个几个博古通今,说些人生醉醒梦、奇事怪闻情,或现实中远居近邻家长里短,或天上地下神鬼通录;诙言谑语,噱头随口;口不停,手不停,笑也不停,那份乐趣!

柴蔸火头再挂一砂钵萝卜熬着,一鼎锅红薯蒸着,撑架上打一锅炒米汤,腌菜坛子里掏来碗嗅嗅便逗你涎垂垂、吃来酸得牙醋醋的泡芥菜梗,撒把火辣辣朝天椒末,拌匀,哦,香喷喷撩心,尽管辣得唏呼唏呼吹,撩的你吃饱了还要再添一口!

到夜来,柴蔸化作红炭了,已是满屋温馨。一家子暖烘烘,乐融融,和宁宁;寒风,严霜,冷雨,飘雪,全隔在了户外。穷家绝不至招来拍门打户的强劫贼;无惊无扰无恐无吓,狗懒懒地睡在门下狗窝,或偎火边主人脚头,它也好安怡呢!

啊,再美不过的日子!那是陶令的世外桃源?庄周忘世梦中的四皓居处?

不,这是王三生头脑里印下的童年时光。一自离家,就常怀想。白天,夜晚,醒与梦中依依惜惜地品酸品甜,陶醉、流连……

可是今天不行了。现实把他纠得紧紧缠得牢牢,再梦不成。惆怅怅木呆呆,发楞。自从秦火燃起,国中便无时无处能避其灾;作为家人心目中的秀才,他当其冲,还哪有暇找寻陶令梦魂痴处哟!

幸而停课,幸而学校只留有他一人在。他以照看学校为由,得以避开那叫人栗怵的万人大会。

村里人都走了。留下看门的,多是足难出户了的婆子老倌。迁公社未即随迁的一些供销门市、粮站、卫生院、邮电所等,门头都挂了锁。一村空巷,寂静。只有值星治卫队员来回巡查的张狂脚步定时经过校门口。本无奇可好,许是无聊得慌,每过都往里探探头;而过敏的他就疑而惧为对他的管制性监视,心直阵阵悸颤,弄得他也惊魂难安。

学校院里进来几只鸡,给常懒腰伸伸的那只瘦公狗追得满竹林果树脚惊惶乱窜。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今天该它恶作剧抖威风。

好长时间没掏挑的厕所,粪水都溢出来了。给一团团一伙伙的绿头苍蝇霸住,嗡嗡嘤嘤嘈着,谁敢进去?倘涉足触怒了它们,轰地一声带起粪啊水啊如夹着冰雹的毛毛雨,洒得你满头满脸满身!苍蝇太多了,厕所容不下的,在附近好宽的面积上团云、作阵,遮天盖地;沙沙沙,布遍竹树。偶尔惊风,嗡蝗起潮地猛腾冲起,黑了天似地迁移,竟大大咧咧地霸开走廊、教室,落满门窗桌椅。目空一切,旁若无人,仿佛这整个世界纯属它们。

——如此深细,入迷,一点不觉恶心,把欣赏苍蝇当作闲情逸致?怪癖!

说不得算否百无聊赖,他强迫自己这么着,是为隔开咄咄逼人的现实;或乃眷恋、怀念童年时光那无牵无挂、无忧无虑、一尘不起的清净世界。虽然后来也知,那牵挂、忧虑、烦恼、痛苦、屈辱,乃是让父母兄弟们替了,但自读过《桃花源记》,读了《庄子》,他反觉有其实了。就恨自己没缘份,应同着许由窠父,早五六千年出世就好了。自从尧舜垂衣裳而治,纲纪立定,人分类分别分等分级了,就晚了。他是现在的王三生,在娘胎就给打上了原罪印记,一来到这世界,就是个罪孽深重的角色。

此前一朝,不识一字的父母犯过因耕耘勤勉生活俭约而拥有一串巴掌田之罪,成了当朝罪民。父罪子赎,天经地义,逃到天涯海角也有他一份。

亲人们推他躲,实际他没法躲。人贵自知,他知躲不开。因此,他自然地承续着父母兄弟的为人处世:小心伺颜色;除了讲课,便绝少开口;凡事多动手做;埋头忍让,卑怯退避……

并非孤高自重,而是负罪自馁,严严地,他自我囚枷着。惶惶恐恐,战战兢兢,拘拘谨谨,畏畏缩缩,让人觉得窝窝囊囊。他就这么过着:从没昂头挺胸开手开脚走路;并非驼背,却从没放腰板伸舒直;从没敢放双眼平视遇人。他埋头做好份内事外,绝对恭顺地听命于人。任由拨弄戏耍,随你羞辱嘲侮;你申斥,喝责,不管有理没理,都不顶嘴。本意并非要讨好,对谁都唯唯诺诺。一例地,只望求宽限,而不奢求体谅;希翼稍宽宥,而不敢奢图理解。他就这样度着他痛苦忏悔的人生。

秋暮之心,如止水,如死灰,只望一个静。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到底,他逃不脱给晾在风口的命运。万人大会 那黄河壶口瀑涛下泻般的气势,顺着河下风,直往四五里外上游这竹园涌来,撞击得他神魂难宁,已把他变作火头上热锅中的蚂蚁;而挤开门缝悄然进来的邻县同学,又是冒险带来个更震慑人的消息。

他当即预感大限将至。并无悲哀,想到因此得最后解脱,毋须这么窝囊压抑地过,心头的恐惧顿消;仿佛接到了邀赴盛宴的请柬,反觉有份欣喜。

安逸地候着那最后解脱君临,连散会回家匆匆过来的明英叫唤,他也浑然不觉。

“喂,跟你说话哪!又聋啦,哑啦,变回懵老倌啦?”风是风,火是火,高门大嗓硬梆梆,没半丝情人温柔?

“哦,啊?嗯……”像一具正给木蠹啃噬着的朽菩萨,更似让恶斧头敲着的呆木筒。

两个前世冤家,一对奇特恋人;连他们沟通的过程,说来也叫人哭不是笑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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