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作者:xxf-758

时间:2006-2-25 周六, 下午1:35

魂断河滩(中篇小说)

——谨以此纪念在历次矿难中牺牲的民工们

● 徐小夫

1

那年正月十二,我们这一帮子人拿着矿灯洋撬等工具,戴着矿帽下井干活。我们去的井是河滩第五号井。

鲁修明对干活的人做了分工。我被安排了挂钩和记帐。我外号鲁菜,真名鲁恩来。我的父亲鲁老三被安排在上面用斧头砍好靠顶用的木料。靠顶是煤窑中很重要的一个环节,这个环节搞差了,里面就会发生冒顶事故。井下不能出事,一出事什么都完了。

井口的铁架子上挂着一只大铁笼子,离井架约10来米远的工棚里,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坐在那里开卷扬机。她的皮肤有点黑,脸成枣圆形,前胸的两只宝贝把衣服高高地挺起,显得风骚而性感。

铁笼子一次最多能装6人,也就是说我们三十多人要好几次才能下完。我从没有下过井,看着这深不见底的井口,心里有点害怕。我们一起来的人中,有一大半人在煤窑干过。

铁笼子第三次提上井口之后,我第一个跑了上去,其余的紧接着跟上。“哐啷”一声,铁笼子缓缓下降,我感觉到自己向一个深渊滑去。开始还能有些亮光,到了中间再看井口:天只有井口那么大。

铁笼子无声无息地下降,我的心揪得紧紧的,井口亮光越来越弱,到这时已形成一个亮点。有人用矿灯照着井壁,井壁湿漉漉的。我们在空中滑了好一会儿,铁笼子才着陆。我们从铁笼子里下来,走上了井下大路。大路有一人多高,用直径二三十公分的木料呈八字形拱起来。其实大路应当用平巷来描述,平巷顶上的枕木上有地缆线通过,隔几米远就挂着一颗昏暗的灯泡,在其八字的一撇上捆着一条给风的软管,这时候软管已经鼓起来了,呼呼啦啦的风在里面流动着。在井下与在地面上感觉大大地不同,一走到平巷里就觉得呼吸急促,心情烦燥,需要不断地挺胸来补贴巷子无形的东西对心脏的压迫。

第一条平巷很长,相隔一定的距离,又向其侧面开一些岔道。在这条平巷尽头的两侧开了两条岔道,现在我们这帮人就是要在这条岔道里再开岔巷并把路上的渣子和煤同时运出来。

越到里面越难受,没有软管送气的地方就可能有瓦丝,老矿工吩咐我们千万不要到没有软管送气的地方去。那怕就是前进一步就有生命危险。老矿工还告诉了我们这些新矿工一条法则,如果感觉到头晕就赶紧向有风的地方走,要是头痛倒下了一定要往宽敞的平巷里爬,一般来讲你头再痛神智还是清醒的,老矿工的告诫无形增加了我对煤窑的恐惧。我说,井下危机四伏。老矿工说,不错,人们有一句话说矿工是埋了没有死。这句话是很有道理的,井下的事故多如牛毛,什么瓦丝爆炸,透水,冒顶之类,随便碰上一件事故,至少也要死伤几个人。但井下确实要比地面上挣钱得多,在井下工作4个小时的收入比在地面上工作40个小时的收入还要多。去年,也就是在这口井,那时候平巷还没有开完,这平巷里全是煤,连渣子都没有。放一炮就要拉一个班,煤层厚,有的地方有一丈多高。煤出得多时,那卷扬机没有空闲的时候,一班要出150到200罐煤,也就是300吨到400吨,工钱15块一吨,一个班30个人,你说一天一人要挣多少钱,一个人五六个小时就要挣200多块呀。今年路远了,还有上坡,最多一个班只能出100多罐煤,每人挣100多块钱,叫我们这些人听了也心花露放,我们在心里想不要说100 块啦,打个 折,80块就够了,一个月出二十五班,也有两千块了。两千块是啥子概念,相当于我们黄牛坡村一个很能干的女人喂个五条猪出售的价钱,能喂四五条猪去卖的女人在黄牛坡村还没有出生呢。

我们这一帮子人陆续来到横巷里,最后来的是鲁修明。鲁修明说,今天让大家都来熟悉一下环境,原来我分的工你们可以随时替换,在井下要哪一门都要搞得来,不然遇到哪一天有几个人不上班就弄不响。大家都说,那是那是,这个好说。鲁修明接着又讲了一些安全方面的问题,最后强调说:大家要小心,井下面到处都有危险,但只要注点意,大家提防提防是没有什么可怕的,我在井下搞了十几年,就一点事就没有。

鲁修明最后说,今天大家就象征性地搞一下,一两个小时也行,到明天就要出产量了。这里的老板说,如果一天完不成两百吨的任务就让别的班子上,我相信大家,两百吨还不是小儿科,你看一个个五大三粗的,别说两百吨,四百吨也行,大家有不有信心?我们都说有,我们这帮没见过大钱的家伙都眉开眼笑,个个脸上飘着兴奋的色彩。

头一班已经把炸下来的煤拉得差不多了。鲁修明叫弟弟鲁修权来放一炮。鲁修权就拿着电煤钻和炸药雷管来放炮。鲁修权是和那个老矿工一起去放的,他吩咐我们到井口那儿去躲炮,等个十多分钟就去拉煤。我们就到井口那里等。大约十多分钟过后,就听见一声低微的闷响。有人说,炮响了,煤炭下来了。我们各就各位。从岔巷到平巷是一段约有二三十米的上坡,在其拐弯处装有一台小型的卷扬机,专门用来拉这段上坡的,小叫花儿的工作就是开这台卷扬机。小叫花只有十四岁,是我们这班人中最小的。里面用来运煤的是装有木箱的板车。这种板车的车轮特别宽大,跟摩托车的车轮子差不多大小,每次可装千多斤煤。这种板车的尾端装有一个钢筋弯成的圈儿,这个圈是专门用来挂卷扬机钢丝绳上的钩子的。

拉煤的有十个人。拉第一车的是一个大个子。小叫花儿启动开关,板车在大个子的控制之下就摇摇摆摆拉上了平巷。还没到平巷的时候,小叫花儿就无师自通地按下制动器。大个子是推过车的,就趁惯性将车子转到了平巷里。大个子在转弯处把车子停了下来,取下了钩子。大个子举起大拇指说,你个小东西很能干,我去年在姬儿矿(山西一个小煤窑的名字)遇到那个家伙教十遍也不会,你居然无师自通。

我帮着大个子将板车推到了井口的平台上。我协助大个子将煤倒进大铁罐里,大个子似乎对我的表现也很满意。大个子说,这第一车炭的兆头好,今年看来能挣大钱。我从屁股后面的口袋里取出一个小笔记本,记下了大个子的名字——张平通,并在后面画了一竖。张平通倒了煤就拉着车子走了。他刚去,第二车就到了。我又协助他倒了煤,并将他的名字记下了,他的名字叫杨光,也在他的名字后面画了一竖。他把空板车拉走了之后,另一个人又拉来了。这个人叫李大贵。当第四车拉来的时候,我也协助他倒掉了煤炭。这时候罐子也满了,我拿起穿在罐壁上的两股钢丝绳,把它们挂上了钩子并打下钩上的保险。然后把井壁上的电铃开关按了两下,罐上的钢丝绳被拉直,接着就呼啦啦向洞口升去。

在井上接罐也是用板车,不过这个板车比井下的大,一次就可装一罐煤,要两个人才拉得动。在罐底装有一个小门,只要打开那个门,煤碳就一下子卸完了。卸完后,井上拉煤的工人就把门关上并插上插销。

空罐子便以加速度下降,要到井下平台的几米处,就慢慢向下滑行。上面开卷扬机的姑娘已开得有水平了,罐子下到井底的时候差不多是被轻轻放下的,甚至着陆的响声也没有。

这整个过程大概要二分钟时间,罐子下来时,井底平台上停下了几车煤。我协助他们一一把煤倒进罐子里, 把煤倒满了又按电钮将炭送到地面上去。

最初的一个多小时,大家干劲动天,不管是上煤炭的还是拉车的都搞得汗如雨下。连我这个记帐挂钩的也忙得团团转,一个多小时后,大家的干劲都松懈了些,运煤的板车来的速度明显减慢了。我甚至还可以在井台上透口气。

干到一个半小时的时候,鲁修明说,大家大歇二十分钟吧, 把顶木运下来了接着再干半个小时就收工。于是三十多人就来到了井口,这时候人们的模样就大大改变了,脸上手上脖子上到处都是煤炭。但脸上飘扬着快乐。

顶木也是用罐子运下来的,一次也只能装四五截,运了四五次才运完。顶木的两头已经砍好了企口,只等运在窑子里安装上去。顶木运完之后,接着就运黄金枝下来。所谓黄金枝是落叶灌木,树体长不大,但其树皮含很有韧性的纤纬,把它们均匀放在八字形的顶木上能够很好地阻挡上方和两侧的煤炭或渣石滑落。最后那一罐黄金枝运下来的时候,我父亲鲁老三站在铁罐子上下来了。

大家七手八脚地把顶木拉到工作面上,父亲和另外一个人就安装顶木,其余的继续出煤。鲁修权的这一炮放下的煤不是特别多,再运半个小时,就运完了。

这一天虽然只干了两个多小时,但是我们却总共出了68罐煤,按每罐煤两吨计:也有136吨煤。再算15块钱一吨, 15×136 =2040,每人尽有60元的纯收入。

大家几乎是笑嘻嘻地上到地面上的。

2

回到地面上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在井下不觉得冷,一上来就冷得上下牙只打架。但幸好洗澡水已烧好了,我们三下两下就跳到了澡堂子里。

澡堂子里的水有些黑而发亮了,但我们也顾不了那么多,都纷纷跳进水里。澡堂里就响起了一片水花,我们仿佛成了一条黑河里的鱼。

时间还很早,还不到十一点。那些年纪大的都回到了出租屋里睡觉或者玩扑克什么的。我和小叫花,还有几个年轻的小伙子就到工棚里去看河北姑娘开卷扬机。那个河北姑娘见我们去了,就让出了一块地方,吩咐我们把板凳端来考火。姑娘的面前放着一个蜂窝煤炉。

姑娘自报家门说她是河北辉县人,这个窑子是她舅舅开的,她舅舅开了窑子以后就把她叫来开卷扬机。姑娘姓帅,叫帅义英。开始的时候,她还有些面腆,只是我们问一句,她说一句。到后来,她说话就很自然了。她说她们那里也穷,也是农村,离这里大概100多公里吧。其实舅舅才来的时候,这里还是荒山野岭,人毛都没一个。舅舅已来了五年了,她才来两年。十六岁初中毕业,又补习了一年,结果还是没有考上。舅舅见她读书成绩不好,就把她弄到这儿来开这个玩意儿了,开初来的时候还有些兴奋,现在却是没一点劲头儿,就盼有人来说说话儿。帅义英看我戴着一副眼镜,就问:看你是个知识分子,干嘛也来干这个。旁边的知我底细的人便说,你不要小看他呀,大学就考上了,只是没钱读。这还不算,他还会写文章呢,家里还有好多获奖证书呢!帅义英惊呀地望着我,你还是作家?我扶了扶眼镜说,千万不要这说,要我也是作家那天下的作家就拉尿也撞上了,再说作家现在不值钱,没几个看得上眼的,像你舅舅这样的人才值钱,才是这个世界的主人。帅义英不以为然地说,他有啥子了不起,一个暴发户。我说,小妹子,你错了,现在是有钱走遍天下,无钱寸步难行。帅义英说,怎么连你这样有知识的作家也说这样的话,竟比我的母亲高不到哪里去。我说,你这么年轻,我不该对你说这样的话,你需要梦想,没有梦想的人是可悲的。帅义英听得似懂非懂的,两只眼睛发出敬佩的光亮,那种目光含有某种复杂的成分,叫我觉得有点迷悯。而且,我还觉得,那双眼睛还对我充满着暗示。

在这个男人的世界里,能陪着一个女人说说话,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大家都不愿意走,都想和帅义英说话,但很明显,在帅义英眼中只有我这个眼镜先生。

大伙儿回去之后,就告诉宋思英那个开卷扬机的妹子要吃你的鲁菜了,你允许他吃。宋思英是我的新婚妻子。宋思英说,她想吃就吃呗,反正鲁菜大家都吃得。大伙儿说,你那么大方,就那么一点鲁菜别人吃了你怎么办?宋思英说,天下多的是,披蓑衣的去了,戴竹笠的又来了,哪愁没得鲁菜吃。大伙说,你真那么大方,明天就叫那女娃子把鲁菜吃了,看你晚上哪去找菜吃。

宋思英就跺着脚说,你们把饭多吃点,一天就晓得叫舌根子扯乌鸦精。大伙儿便不说了,嘻嘻哈哈地走开。下午,没有活儿,宋思英就缠着我到工棚去看开卷扬机的小妖精。我说,你反正没把我鲁菜当回事,给人家吃了算了。宋思英扯着我的耳朵,娇羞地说,我还没吃够呢,你敢给人家吃,看我不打死你。

我们就说说笑笑的到了帅义英那里,帅义英看见拉着我胳膀的女人宋思英,脸色陡地一阴,但突然就眉开眼笑,说:哎呀,鲁恩来,你好福气呀,娶了这么一个美若天仙的妹子,这辈子你美死了。又接着对宋思英说,宋姐,你找了个大知识分子大作家,也美死你了。宋思英便也很自豪地说,啥子作家嘛,只不过发表几篇小说(其实仅仅发了几篇作文,宋思英在搞浮夸风),今后有时间多写些,这总比打扑克麻将好。宋思英说这句话的时候,显示出她也是一个很有知识的人。

帅义英说,我给你说个故事,保证有趣。今后文章发表了,请我吃饭啊。宋思英说,那没问题。帅义英这个故事是一个这儿的传说。帅义英清了清嗓子,正儿八经地开始讲了:

在很久很久以前,从北京八宝山跑出来一只金娃娃。皇帝就派他的侍卫追赶,这只金娃娃是一只女金娃娃,肚子里怀着几个小金娃娃。女金娃娃在前面奔跑,侍卫们在后面追。她从北京跑出来,经石景山,门头口、北岭、千军台、金鸡台,越百花山进入河北境内。女金娃娃被追得很紧,沿途就流产了,这些流产的金娃娃钻到地下就变成黑乌乌的煤炭或者变成石油。女金娃娃边走边流产,于是就在河北一带流产了很多很多的煤炭,当侍卫追到河滩这个地方的时候,金娃娃发现山上有一个洞,就钻进洞里去了,侍卫们跟着钻进了山洞。接下来就下了飘泼大雨,导致山洪暴发,山洞垮掉,河滩现在这个样子就是垮下去的。传说这批侍卫一个也没有活着出来,但皇帝不甘心这个走失的女金娃娃,又派宫廷高手把这座山围住,金娃娃本想逃出来,但一看外面围着这么多兵就放弃了这个念头,只好在这里繁衍子孙。

后来,皇帝见捉拿不得,也就放弃了。但是皇帝疏忽了一件事,忘记召回了这批人马。由于没有皇帝的命令,侍卫们依就守着这座大山。这座山叫金娃山。后来那些守卫的兵,全都变成了一座座小山,所以在金娃山的南面有二郎山,哪吒山,鬼门山,狼牙山。这些山名就是沿用的侍卫们的外号。

帅义英的舅舅正是听到这个传说才到这里来开矿的,那时候舅舅准备开金矿,没想到却把煤炭开了出来。虽然煤炭没有金子值钱,但舅舅也靠这个发了财。现在帅义英的舅舅悬赏,如果谁抓住了金娃娃,他愿意把他的财产跟他分一半。你知道我舅舅现在有多少煤窑吗,他在河滩就有两口井,在山上还有五口井,这些井加起来少说也有上千万吧。我舅舅特迷信,他听信了这个传说,他最大的目标就是那个女金娃娃,为这个他几乎是吃饭不香睡觉不甜,当然舅舅还说,他愿意把找到金娃娃的人招为女婿,不管这个人岁数多大。帅义英舅舅的女儿美得不得了,帅义英说,舅舅的女儿要比我美一千倍,舅舅的煤窑已经开了五年了,这五年来只有他窑子的产量最高,矿工最卖力。然而谁也没有找到金娃娃,舅舅总是说,金娃娃一定在这座山里,谁抓住了金娃娃,谁就是我的女婿,并分得我一半的财产。虽然矿工们没死没活的干,但是井下除了煤炭和渣子之外,连金子的影子也没有。

我和宋思英听得如坠五里雾中。我不相信这个传说,也不相信存在这个金娃娃。但是我的妻子宋思英相信得不得了,她一方面希望我去找到那个金娃娃,另一方面又不希望我找到她。

这个故事不久在我们矿上广泛流传了,甚至还有人打电话到黄牛坡村。那里的老头老太就说,真是现口水活,说是挖金娃儿,现在也真有人去挖金娃儿。

每次下班洗澡之后,我都会在帅义英那里去呆一会子。帅义英见我去了,两眼特别有光,像通了电一样。要是没人,她甚至很大胆的搂我一下。我说,义英,我有老婆呢,要没有我一定娶你,你是一个好女孩。帅义英就笑,说,我量你也不敢娶我,你说假话,有胆子你就亲我一下。

我没有亲她,我不能做对不起宋思英的事情,但是帅义英说,她亲我是可以的,因为她有爱的权力。帅义英就约我单独玩,然而好几天都没有机会。

3

对于有没有金娃儿这个问题,我们作了一次讨论和研究。当然我们这帮人除了我是一个高中生之外,其余的人都只上了几天小学。我可以算是个秀才,说的话具有一定的权威信,但是由于我没有足够的证据说明,而他们又不善于推理,很明显的一个三段式,我说了半天他们也不会明白。

我说,首先要确定世界上是否有金娃儿。他们肯定地说,有,无风不起浪,肯定有。我说,有,你们谁看见过吗?他们说,我要是看见过还用得跟你说,早就当老板的女婿了。我说,这是老板骗人的把戏,根本就没有这么个东西。他们说,要那么容易找还用得着老板悬赏吗?他们反过来问我,你见过皇帝吗?我说没见过。他们说那你说有没有皇帝。我说肯定有,他们说皇帝都有得,为什么金娃就有不得?

总之,我不能说服他们。关于里面可以挖出金娃儿上是铁板钉钉的事实,谁也无法更改,至于谁可以得到金娃儿,那得全凭运气。而事实上,再到井下工作的时候,都愿意去上煤炭,因为这样可以增加捡到金娃儿的可能性,当然对金娃儿充满贪婪的大部份是中年人,而对于一些老者,见过很多世面,把这个金娃儿也不当一回事。

河滩总共有十多口井,有二十几班人,我们这班人的产量一直雄居榜首,基本上无人超越。这已经是下井工作第五天了,因为每天至少能挣一百多块钱,所以大家都搞得特别有劲头,金娃儿没捡到每天的收入却在增加。而且更为惊喜的是,从我们上班的第二天开始,就有载重量30吨的大卡车二十四小时不停地向外运煤炭,原来堆积如山的煤在一天天减少。煤炭大车大车地运出去,钞票就大把大把的进入老板的腰包。老板有钱了,自然不会在于我们工人这一点钱儿。而事实上也正是如此,从第三天开始,鲁修明就给我们一人发了200块钱的零花钱,大家拿着这钱就眉开眼笑,钱这么活,我们还是第一次遇到。以前在别处打工的人都知道,不管是在建筑工地上还是在厂里,拿工资好比是要了老板的命,厂里面至少要押个三个月,建筑工地一个月只发了一点生活费,到年底再给你付个80%,余下的第二年才付清。遇着是外地的老板,可能你忙了一年,老板却携款逃遁,就是把阿Q给儿子挣的精神拿出来会仍觉得不是滋味。

钱,真是个好东西!

老板能够及时把钱发下来是多么明智的一个举动,这几乎把我们的积极性提到了国家级的高度。第五号井也实行的三班制,每班上八个小时的班。通常在第一班人出班的半个小时前,第二班人就已经到井下做好准备工作。

到第五号井工作的三班人,分别来自三个地方,一班重庆人(我们这班人),一班安徽人,一班则是河北本地人。这三班人中,数我们这班人每天的产量最高,每天至少比别的班组多十到二十吨煤。

刚下井的时候,听到窑子里的一点响声就非常害怕。而一到窑子里,特别是装着顶木的平巷里,随时都可以听到响声。这种响声是山体压裂枕木发出的。不久之后,就可以看到有些顶木破裂了,到这时候就要把破的换掉。

每天八个小时的活儿虽然幸苦,但是每天有百多两百块钱的收入,这不勉叫人兴奋。干到第十天的时候,鲁修明说,老板很看得起我们这一帮人特别先拿一万块叫我们家里急用钱的先寄回去。有的人说先拿个啥子,一个月一拿成整些。大部份人也是这个意见,只有我舅舅拿了1千元,黄老咪拿了伍百元,李棒锤拿了七百元,毛厥巴儿拿了伍百元,龙酒瓶子拿了1千元,酒仙拿了一千元,余下的人都只拿个三两百元打零花。

有句话说男人有钱就变坏,这话说得一点都不错,好像专门是针对我们这帮子人说的。下班洗了澡之后,也没有啥子事情可做,当然就是打打扑克,叉叉麻将,再就是聚在一处讲有关女人的事,讲一些土里巴叽下里巴人的黄色故事。讲这种故事的高手数毛厥巴儿,他脑袋里不晓得有多少这种故事,而且讲得就像真的一样。下面是他讲的一个经典黄色故事:

大山里面有一户人家,这户人家很穷。住的是一间茅草棚棚, 丈夫在一年前过世了,只有母女俩相依为命,女儿先天性脑袋瓜子有些问题,连屙屎也要人教。她娘叫她屙在哪里她就屙在哪里,如果叫她屙在裤裆里她就屙在裤裆里。在街檐口堆着一堆草木灰。母亲准备把灰积起栽洋芋。因为是母女俩,屙屎也并不避闲,母亲屎胀了或者女儿屎胀了就翘起屁股解了麻绳子裤带屙在灰里面。

与她们相隔两里路又住着一户人家,这家有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媳妇,也看不上这个傻女人。照理说,他们该没有故事了,然而他们之间还是产生故事了。

有一天母亲外出有点事,叫女儿把羊子赶到坡上去放,去的时候特别强调女娃子,记倒起,尿胀了把尿莫糟踏了,带回来屙到灰里头好栽洋芋。傻子女儿说,妈,说啥子呢,我记着带回来屙就是。

女儿把羊赶到一个叫大屋场的地方去放,其中那个没说到媳妇的男人也去放羊了,也在大屋场。

在山上放牧了一两个小时后, 女儿觉得尿胀了,捂着裤子往家跑,那个男子见了,就问:妹子,你那么急慌慌的跑啥子?傻女老老实实地说,我妈说了的,叫我把尿莫糟踏了要屙到灰里头好栽洋芽。那男子说,妹娃子,你真是一个好妹娃子,这么顾家,我这里有一泡尿你帮忙也带到你家灰里头去。女儿说,你妈没叫你屙到灰里头去?那男子说,我妈没有。女儿想了一会儿,觉得很划算,就答应了男子的要求。

于是女儿就脱了裤子让男子把尿屙进去。……女儿想,她今天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不但自已把尿屙到灰里头了,还把别人的尿带了一泡。男子就扑在女子身上屙尿,男人那东西进去的时候女子觉得疼就叫了起来。男子说,我白白地让你带一泡尿你还叫啥子。你要再叫我的尿就不给你带了,傻女想,想人家的尿得忍着点。弄了好一会儿,男子把他的东西抽了出来。傻女发现她屙尿的出血了。傻女大叫道,你把我的东西弄破了,你看出血了。男子指着他的东西,这时精液还在流,说,我为了把尿挤给你把脓都挤出来了。

晚上回家,妈问:女娃子,你把尿屙到灰里头没得?傻女说,自已屙到灰里头不说还把别人的尿带回来了。妈说,谁的尿?傻女儿就说了那个男人的事。母亲大吃一惊,说: 女娃子,你亏大了。傻女儿睁起一双惊恐的眼睛,辩解说:我没亏,我的搞出血了,他的搞出脓了。

毛厥巴儿的经典黄色故事让我们捧腹大笑,都说:毛厥巴儿,那傻女儿是你妹妹吧,不然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大家玩笑了一阵,也觉无聊,催毛厥巴儿继续讲别的。于是毛厥巴儿又讲了《公公烧火》《王翠花找公爹》和《林贵福嫖姨妹》的故事。毛厥巴讲到精彩处,这一群光棍汉胯间的物事就要起反应。开始几天,大家还很兴奋,把毛厥巴儿的故事中的一个句子复述出来互相取笑:傻儿呢,你妹妹的搞出血了,我的搞出脓了,都没亏,扯平了。

后来,这种黄色故事已经不能满足需要了,需要实际去操作一下了。这一段时间,有很多人已经知道这附近的理发店专门有干那个事的,听到了这个消息,大家都蠢蠢欲动,于是一大帮子人就相约在附近的理发店里去试一下。

本来,我们黄牛坡村人在这方面都是有贼心无贼胆的,心里面想那个事想到要命,而实际上除了自己的老婆之外,从没有打过野食,再加上平常口袋里也没有多少钱,不敢过问除理发之外的事情。

但是许多人很快就变了这种有贼心没贼胆的局面,再加上口袋里有个百把两百块钱,心里就特别踏实。王劂巴儿说,日麻不在外嫖个个把几个婆娘,就枉做了一世人。而且也不贵,二十三十块钱一盘。王劂巴儿说着,自己先进去了。其余的人都在外面看着,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几分钟后,王劂巴儿出来了,说:你们干不干,我跟老板娘讲好了,快餐二十块钱一盘,要干的话就叫老板娘再喊几个小妞来。

大家开始还有些羞羞答答,一会儿终于鼓起了勇气。二十块钱也不贵,门外的一二十人都点头说。这倒把老板娘急忙了,哪里去找二十个小姐来,这附近只能找到十来个。老板娘说,只找得了十个,分两轮行不行。这个事情本来就是试试的,也不计较谁先谁后,就照老板娘的意思办了。大家出来之后,感慨良多,都在谈论小姐的若干妙处,与自已的婆娘比较起来,小姐们的服务真是太到位了,让你硬是周身通泰,舒服得不得了。

我,也就是鲁菜没有去参加集体嫖娼的行业。趁他们去附近的理发店解决内需的时候,我又到帅义英那里去了,帅义英开卷扬机也是实行的三班制,一天也只开八个小时,然后的时间就是找地方玩耍。

然而在这种矿区里,寻找快乐也真是一件难事。不要说没有钱,就是有钱也找不到一处好地方玩耍。帅义英偷偷摸摸地收拾了一下包裹,然后就从工棚的一个后门把我带到了山上。我说你干吗搞得这样麻烦,我们玩会儿就回来。帅义英说,好久找不到机会在一起玩耍,你就多陪我玩会儿吧。我说,我可不敢呆久了,回晚了女人要找麻烦。帅义英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哪个还兴在一棵树上吊死,人生就是要多享受享受。我说,我可没你那么看得开,有些事情还是传统一点好。

我们说说笑笑就到了一片林子里,这里很静,草也很软。帅义英就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布堑子放在草上面。帅义英就坐了上去,然后一把把我拉下来坐到布堑子的另一端,然后她的手就大大方方的搭在我的肩上,并把我抱着,我吓了一跳,全身就有点发抖。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个姑娘会这样大胆,也没想到我的艳遇会来得这么突然。你知道, 一个男人从骨子里都有一种劣根性,都希望自已能在女人中左右逢源,而且女人似乎也不怕多,多多益善。这个时候,我心里只是有点激动和紧张,在这一刻,我是多么的脆弱,简直就是一个孬种,我轻而易举就被这个女人打败了。我知道 ,我曾经也跟宋思英说过许多海誓山盟的话,我说我永远爱你,你是我的唯一。我发现我的誓言是多么脆弱,简直就禁不起一点小小的打击。

4

帅义英说,你好像很冷,我再把你抱紧点。于是帅义英转一下身子,绕到我的背后,伏在我的背上,把两只手从我的颈子上超过来,把嘴凑在我的耳边,说:鲁恩来,我已经爱上了你,我想和你结婚,你愿意吗?

我说:英,我已经有了妻子,我们之间有缘无分,我们不可能在一起的,但我十分珍惜你。我感觉到她丰满的乳房在我肩头擦来擦去,紧接着有一种东西流过我的全身,像触了电一样。真的,我承认我是一个孬种,我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我对我自己很厌恶,我居然过不了这一关。

帅义英说,鲁恩来,你好好听我说:我就是这个老板的独生女儿,你如果娶了我,这所有的矿山和财富,包括我都是你的了。说实在的,有很多知道我底细的男人都想娶我,但我不愿意,我知道他们看中的是我的家势和财产,我觉得你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我说,如果是这样,我就不能娶你了,我根本就不在乎你的家势和财产。你以为你的财产就能让我屈服吗,我不愿做金钱的奴隶。我挪了挪身子,我想挣脱她的拥抱,我现在是一点情绪也没有了。但帅义英却把我抱得更紧,说,鲁恩来,我们不说这个了,我们好好地玩一玩吧。我想,玩玩就玩玩吧,反正我一个男人也不会吃亏的。可见我的心是多么俗套,我一点都高尚不起来。我不想娶她为妻,但我还是想同她玩,这是我鲁恩来的悲哀,应该遭千人唾万人骂,到阴间去也应该下地狱。真的,我的心理太鄙俗了,但我确实想同帅义英拥抱结吻,甚至还想和她做爱。

帅义英突然车转身来,一下子就骑到了我的两条瘦腿上。她用两只手吊着我的脖子,并主动把嘴伸了上来。她的嘴里有一种太阳的气味,她的舌头像一条鱼样地钻进了我的嘴里,那条鱼很鲜猛,在我的嘴里摇头摆尾,与我的舌头搞在一处纠缠不清。接着她的手开始不安分了,也变成了一条鱼,咬开我的皮带,从我的裤腰里向下钻。钻到一个地方,一口就咬住了它。她的手温馨光滑如玉,像一个梦一样抚摸着它。

阳光这时候从枯枝败叶里飘落下来,象羽毛一样落在我们身上。这时候,我的思想显得苍白不力,我血液里兴奋着的小兽把思想这个笨东西推得远远的。我已经有些不顾一切了,我杂乱无章地去解她的裤扣。她的裤扣被她弄得很复杂,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解开。等我把她的裤子褪下来的时候,她躺在垫子上格格地笑。我发现更大的麻烦出现了,她的内裤连丝合缝,正好把她的屁股和前面的小东西罩得连丝合缝。那条内裤是真丝的,她的小东西被我看得真真切切。我一下子把她扑倒在地,她笑得更厉害了。她说,你摸摸吧,如果你要,就留在我们结婚那一天吧。当然,如果你有本事把它解开的话,你今天就可以拿去。

我那一次一事无成,我为自己感到很窝囊,居然这种事情被我碰到了,说出去不笑掉别人的大牙才怪。回来的时候,我嘟着嘴,不理帅义英的。帅义英似乎并不计较,抓着我的胳膊,像藤一样缠着我。

帅义英从工棚的后门里进去了,临走的时候说:鲁恩来,你什么时候想到了解裤头的办法再来找我吧!我说,帅义英,我不日到你我心不干。

晚上睡下之后,虽然我搂着宋思英,但我脑袋里老是浮现出帅义英的影子,老是浮现出她的真丝内裤以及那个逗人的小东西。宋思英明显地感觉到了我的异样,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就勉强地伏在她的身上做完了功课。宋思英似乎并不满意,要我再做一次。因为有了白天的折腾,我明显不如前了。但我还是满足了宋思英的要求。看来,宋思英永远是个饥饿者。我想,搞得不好,说不定后院起火。

我在心里就将宋思英和帅义英作比较,一个冰清玉洁,一个大胆泼辣,严格意义上讲, 这两个我都想要。我在外面打过几年工,知道很多老板在外面包有二奶。这样一想,我就有些心安理得。

一有空时间,我就到帅义英的工棚里玩。当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我们就互相抚摸一阵子,结结吻,搂抱一下子。帅义英也似乎对这个事情乐此不彼,只要有一点儿时间就把我带到卷扬机隔壁的屋子搂抱结吻。

在我和帅义英悄悄发展的同时,王厥巴儿他们也与附近的发廊妹培养了感情。发廊妹服务的周到也让这帮尝到甜头的光棍汉乐此不彼,至少隔个三两天就有人把钱往她们手里送。

总之,所有的人都处在快乐之中。这中间唯一不知情的就只有宋思英,工人们在外面找快乐就只瞒宋思英一个人。我在平时也从没透露这些行动的一点珠丝马迹。

原来的那一条岔巷已经开到了尽头,和别的井相通了。大家又在平巷侧边另外开了一条岔巷。

那些日子,井下虽然很不舒服,但因为很挣钱,大家都干得热火朝天。虽然干活累得直不起腰来,但心里是舒坦的。时不时地在发廊妹身上去排遣一下寂寞,顿时又让人爽心悦目,干劲冲天。在井下,大家也谈论女人以及女人的关键部位,似乎一谈到那里,就特别带劲儿。

我依然只干记帐和挂钩的话儿,开始几天还有点手忙脚乱,现在由于大家都对井下的工作熟悉了,做得顺手了,基本上拉车的到了也用不着掀一把,他们会利用惯性冲进去把煤倒进罐里,然后把车子推走。

原来对井下的恐惧也越来越稀松了,或者根本就不当回事了。

就其工人的团结来说,第五号井的三班人马虽天各一方,但还是比较客气地交往并互通有无,哪个班缺点工具什么的,譬如洋撬 啦 、斧头啦,只要另一班有一定会相互支援。下班之后碰到一处,也要打个招呼,说两句礼貌话。

老板派的安全员还是每天要到井下来检查检查的,带着瓦丝检测仪,拿着胶布、钳子等工具,检查瓦丝是否超标,电线是否老化或者井下别的安全隐患。

但是另一种事故却令人防不甚防——透水事故。据资料记载,日本鬼子侵略中国的时候,首先侵入东三省,然后进入河北境内。河北有很多地方都胜产优质煤。日本鬼子到来之后,曾经在很多地方开过矿山。比如铁矿,金矿和煤矿等。在我们采煤这一带,据传日本鬼子曾凿井挖过煤。他们把煤挖掉以后,就留下了一个空洞。年长月久,这些空洞就积满了水和瓦丝。要是不小心把这些空洞挖穿了,里面的水和瓦丝就会奔涌而出,造成透水、瓦丝爆炸事故。

应该说我们这帮人都很不幸,就正好撞上了透水事故。如果事故那天,我们去晚半个小时,或者晚几分钟,我们二三十号人大部份都会辛免于难。

出事的那天是农历二月初六。那天我们这班人上的是中班,工作时间是从中午11点钟到第二天早晨七点。大约十点半,我们就陆续下了井。我们二三十号人下井之后就到第一班工人工作的地方去看现场。他们的工作还没有结束,都是一些收尾工作。

应该来说,那天也不是一点预感也没有。早晨起床的时候,宋思英说,鲁菜,我昨晚上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你们全部到水里去抓鱼,水也是浑浑的,鱼没有抓回来又见你们全都赤条条地躺在水里。

宋思英说这个的时候,我穿好了衣服准备下床。因为不上早班,宋思英起床就晚了一点儿,他拉着我的手说,真的,你摸摸我的心,我心慌得很,这儿这儿,宋思英就拉着我的手按到她的双乳之间,果然那里跳得厉害,像擂鼓似的。我说,做梦抓鱼是个好事,说不定今天就可抓到金娃娃。宋思英还是扯着我的胳膊说,算了,今天就不去了,陪陪我吧,我怕得很,我感觉到冷。宋思英说完就打了两个寒颤。我又回到了床上把宋思英搂了一会儿,在她脸上亲了几下,说:我的小乖乖,别怕,我给你挣钱钱买花衣服。宋思英扑哧一笑,用她的小手擂了我一拳,嗔道:神经病!

我没再意她的话,就和工友们一起下了井。另外的一条岔巷与原来的那条开通了的相隔不远。我和一些人就站在相通的那条巷子旁边玩。与我紧挨着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人,他是一个老矿工,安徽人,已经在矿山里摸爬滚打十几年了。在井下发生的许多事故他都见过,但每次由于都十分小心,这都被他躲过了。这时候,他们这般人也要下班了,还有最后一车炭,直等最后一车到位,他们就下班。这条新巷里煤碳很好,用不着放炮,就用洋啄子啄就可以把炭轻松啄下来。

就在那个工人扬起工具挖最后一啄子的时候,就见井壁冒出了一股水。老矿工就喊:水来了,快往上跑。我在那一刻吓傻了,却往别一条开通的巷子里跑。老矿工见拉我已经来不及了,跟着我向另一条巷道跑。这条巷道是向下的,而我向下跑只有死一条。但是正因为我向下跑,这才救了我和老矿工的命。根据事故发生后,井下的水被抽完以后检查发现,向其它地方跑的人全都在那场矿难中失去了生命。

我和老矿工奔跑了两分钟,就听见水气势汹汹地赶来了。那时候,已经停电,井下一片漆黑。已经无法跑动了,而且我们也是在下方。老矿工倒是比较镇静,他说不要怕,我这里有电筒。他便从口袋里取出了电筒,我俩拉着手又开始跑。只听见水在身后呼呼啦啦奔来了,那应是一种齐头水,正在后面以催枯拉朽的气势前进。

我们在黑暗中与水奔跑。水比我们跑到要快得多,三分钟以后,水快把我们撵上了。我有点绝望了,心想完了,但老矿工拉着我,说,要坚持到最后,直到被水冲倒爬不起来为止。水的风便推着我们前进了好长一段距离。前面就是拐弯处,我们就向弯处跑去。水行动前的风也没有了,拐了一个弯,就是上坡路了,看见了上坡路,老矿工的心情就好了。他依然拉着我奔跑,我的脚有些沉,不想走了。老矿工说,这个时候你拼了命也要走。刚走出10多米远,就听见身后传出一声巨响,紧接着就是一片噼哩叭啦象屋子倒踏的声音。又向上跑了十多米,地上已经很干燥了。再向前面用电筒一照,我们就绝望了,发现我们已经进了死胡同,前面已经是这一条横巷的尽头。

5

这个事故最先的目击者应是杨小龙。在二月初六以前,是人们发现的唯一幸存者。杨小龙,安徽铜城人,今年二十八岁,已经娶妻生子,小孩三岁了。

出事这天,他正拉着一车煤向井底平台跑去。他跑着跑着,就觉得有一股风在摧他,紧接他就被撞翻在地。他明白井下出事了,但等他明白的时候,他被一股浪头掀到井口。慌乱之中,他感觉到一只腿失去了知觉。但那时候,他已顾不得腿了,一种求生的本能使他在扑腾中抓住了井绳,于是随着水的上涨,他被推到了井架下面。他顺手就抓住了井架上的一根角铁。

这时,正守在卷扬机旁边闲坐的帅义英看见了井下不断冒出的水和那个抓在角铁上面的人。她心想着井下出事了。在井上接罐的两个人操起一根约3米长的竹杆伸到井边去。眼望看快支撑不住的杨小龙,就腾出一只手抓住了黄金枝。这样,这两个人就把杨小龙拖到了一个坎上。

帅义英这时候才心慌起来。出了这种事情,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卷扬机隔壁安着一部电话机,她连忙扑向那只电话机,给她的父亲帅仕像打手机。电话是一个女人接的,那头嗲声嗲地说:哪里,哪里,有事吗,帅老板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听那女子的口音,大约二十多岁的年纪,声音甜得有些叫人心慌气短,那声音的磁性恐怕是任何男人也不能抗拒的。自从帅义英的母亲去逝后,她这个不争气的父亲一直在外面打野食。但她这个当女儿的却管不了,只是心理气愤得不得了,也拿那些小妖精没有办法。有钱的男人现在大多数都这个样子的。

帅仕相自从做了几年煤炭老板之后,就给自己配了一辆皇冠车。这辆皇冠车虽然才值六十几万,但其性能优良,比驰名中外的法拉利跑车差不了多远,当然实际上的差异帅士相不能体会到。只是皇冠公司在车上打着一条鲜明的广告:皇冠008型,中国的法拉利。

帅士相买了这个车子之后,专门聘了一名大学生司机兼秘书。这个秘书二十多岁年纪,身材苗条,体格风骚,一双丹凤眼,两弯柳叶眉,其形象跟王熙凤差不多。帅义英见过两面,那是在P县天天大厦一间写字楼的办公室里见的面。

帅义英可以确定,这个电话是父亲的秘书接的。帅义英说,帅老板回来了,叫他立即到井上来,井下出大事了,有七十多个矿工还在井下。而这些矿工中,帅义英最关心鲁恩来的安全,但她不能在电话里说出来。

自从那次在林子里玩过之后,帅义英再也忘不了鲁思来。虽然鲁恩来是结了婚的,但帅义英一点也不计较,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还计较这个干什么。自从见到鲁恩来的那一刻,她觉得鲁恩来就是她寻找了一生的人。凭着帅义英的家势,她对自己充满了自信,鲁恩来迟早都是她的。而且,帅义英通过一些渠道,了解了宋思英的家底,甚至到时候,帅义英干脆可以对宋思英说明:宋姐,你放弃鲁恩来,我给你补十万块钱如何。她相信,她的十万块钱能把鲁恩来从宋思英手里买过来,现在的女人哪有不爱钱的,钱,真是个好东西。而现在居然发生了这种事情,不知道她的鲁恩来怎么样了。她的一颗心啦,早已被这个事故搞得支离破碎。帅义英很后悔,早知这样,当初就不要他下井。其实让鲁恩来下井还有另一层意思,如果他们结婚了,鲁恩来还是熟悉井下的事情好,也便于他管理井下,共同打理这份财产。没想到会是这样,帅义英伤心得哭了起来。

帅老板回到办公室,听秘书说井下出大事了,就吩咐她把所有的存款转移,换上别的户头存下。万一不可收拾了,他便和秘书卷款外逃。当然,帅老板还存在侥幸心理,如果死三几个人,赔点钱了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帅老板这次到井上去没开皇冠车,而是租了一辆出租车。这个出租车的司机跟帅老板很熟,此时喊他来的目的有两个:一是开这种出租车不太引人注目,以便产生不必要的麻烦;二是叫出租车司机去了解一下情况,好让他决定是去是留。

车子开到离五号井还有一公里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出租车司机就下车向第五号井走去。第五号井出事了,但这里还非常冷清,没有一点事故发生的倾向。司机是妆成一个受害者的亲属到第五号井的。那时候,水还在向外流,井的周围已经围满了一些披头散发的女人,哭得要死要活。旁边还有一些围观群众,大家嘴里都在不干不净地骂着黑心肠老板和政府机关某些人。司机略一打听,就知道了大概情况。然后,就慌不择路地奔到帅老板那儿,胆颤心惊地说:真出大事了,是水葫芦穿了,水还在往外冒,井下还有七十多个人。

帅老板当然知道水葫芦穿了的利害,如果是冒顶事故,一般也就死伤三几个人,那不是什么大事。而这种透水事故(水葫芦穿了在煤窑的专业术语上叫透水)却很难有生还的人,而死六七十个人,他帅士相赔是赔得起,但担不起政治责任。帅老板当即脚下生风,三十六计——“逃”为上计。

至于事故的善后处理,他也管不了这么多了。当然还有女儿帅义英,他也管不了。他走的时候,只是在女儿的帐户上留下了五十万,然后就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帅义英的身世,除了鲁恩来知道外,别的人都只知道她是老板请来开卷杨机的,而帅老板来井上的名字叫陈大财。帅仕相老早就知道井下迟早会出事,早就为自己安好了退路,而且他还准备了两三个身份证:一个陈大财,是四川省巫峡县人;另一个是云南省沪小县人。至于真实的帅仕相,反而无人知道。他平常喜欢留络腮胡子和中分头,出事之后,他一下就把头剃成了平头,并把络腮胡剃了个精光,恨不得连根拔起。从此,第五号井的老板陈大财就失踪了,打他的手机是:对不起,该客户因欠费停机。

这里就不说帅老板的事了,来说说这些受难工人及其家属的情况。救护人员直到下午三点多钟才姗姗来迟,离事故的发生已经有四个小时。据幸存的杨小龙叙述:井下去了两班人,他们还没有下班,另一班人也到了井下。他记得他拉着最后一车煤刚跑到离井约有一丈远的地方,就被浪头打到井口。随后又跟着钢丝绳随水漂了上来,漂上来后是井上接罐的工人用一根黄金枝救出来的。至于其它更多的情况他不得而知,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井下至少还有六七十人。是死是活,现在还很难说。

救援队伍弄来了五台水泵。这五台水泵以每小时2500立方米的速度向外面抽水,五条水龙在河滩第五号井旁张牙舞爪。因为第五号井出了事,此地其他的井都自动关闭。这些老板都很聪明,因为这里出了事其它井肯定开不成工,开了工也是被查封的命运。不如等个一年半年,这里的查封禁令取消了再来开也不迟。因为大多才开工不久,工人的工资也不多,有的老板只好从银行里取出存款支付这些天的工资,以免上面下来的人对他们不客气。如果是一个小事故,死个三几个人,其它地方的井是用不着关闭的。出事井的老板会拿出几万块钱的怃恤金怃恤一下家属,家属拿到钱,也就哭哭泣泣地一走了事。况且这些矿工都是外地人,家属即便打赢官司,也会花很多钱,不如拿了二三万块钱的怃恤金或安葬费自叹命苦。人死不能复生,天远地远的,有钱有势力的,不会来挣这个要命的钱。对于矿主来说,最好打发的就是矿工家属,因为对于矿井来说,每天都在出事,每天都在死人,见得多了,心就麻木了,就见怪不怪了。矿主处理事故有了先例,就按照先例办,对于一个只知道出苦力维护生计的弱势群体来说,他们本身就是为钱而卖命,至于其它的,都见鬼去吧!

家属们呼天唤地一塌糊涂地哭了一通之后,等到把眼泪哭干了,也就不哭了。不哭了之后,就三三两两地约着找老板。来这儿的工人大多不认识一号老板,只认识叫他们来干活的人,譬如鲁修明或者安徽班子的带头人。而这一回,鲁修明和安徽班子的带头人都还在井下,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家属们就到工棚里去找,工棚里的管事和技术员都不知去向。当然只有帅义英还在那里,她也加入了那一帮家属的哭泣之中,自己好不容易喜欢了一个人,而这个人不明水白地就那样了,她难道不哭吗?

宋思英清楚地记得那个梦,她也给鲁恩来说过的,但他没听她的,认为这是一个好兆头,在水里抓鱼是一个好兆头。宋恩英还清楚地记得鲁恩来说:亲爱的,我给你挖个金娃娃出来。宋思英知道他这个是玩笑话,说,你就是我的金娃娃。

宋思英回忆着她与鲁恩来这个月来的恩恩爱爱,觉得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没想到这种幸福这样不堪一击,像早晨的露水一样,太阳一出来就没了影儿。宋恩英不回忆这个还好,一回忆起来就要哭,就忍不住伤心。尸体被一具具地捞上来,在工棚前面的坝坝里摆了一地。大部分尸体上的衣服已被水冲掉,像开了裸体画展一样。那些尸体面目狰狞,扯胡子瞪眼睛,表情各异,但大部分的脸都明显扭曲,显然在临死之前经过一番痛苦的挣扎。

每一次捞上来一个尸体,家属们都抢着扑上去看。尽管尸体们全身裸体,他们胯间的物事姿态各异,如果是在平时,这些妇女们定会羞愧难当。但此时妇女们也就顾不得这些,不但不羞,而且还把尸体翻来翻去,寻找自己男人身体上的暗记,以便对那一张脸进一步确认。确认了是自己的男人,就倒在它身上呼天抢地哭起来,没有确认就继续辩认。从心里上来说,这些妇女都希望自己的丈夫还活着,都不希望死者是自己的丈夫。大家都心存侥幸,企求菩萨保佑。然而菩萨这种东西可怜得很,没出事的时候他保佑着你,一旦出事了,他就跑开了,不保佑你了。打捞工作在夜以继日地进行。尸体被一件件捞上来,在炭坝里已经有五十多具尸体了。

安徽那一班子的家属差不多都在这里,都辩认出了自己的丈夫。而在不远处没有被人辩认的尸体,肯定就是重庆那一帮子人的了。

宋思英和帅义英走到了一起。她们从那一帮子无人辩认的尸体中查找着鲁恩来的尸体,当然她们没有找到。宋思英把声音都哭哑了,帅义英开始哭了一阵子,后来就不哭了。她想,也许这就是命,再说鲁思来本来就是别人的,自己横刀夺爱,本来就不对。但是帅义英的心里无论如何也忘不了他,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帅义英安慰宋思英说,鲁菜没有死,他一定还活着,他说不定找金娃儿去了。

宋思英听了这一句,就转怒为喜。她说帅妹,真的,他真不会死,肯定是去找金娃了。帅义英也知道这是骗她的,这金娃儿本就是一个信不过的传说,哪有这么回事。但是宋思英相信金娃儿的故事,也相信鲁恩来找金娃儿去了。

帅义英知道这口井与其它的井相通,并且她知道,在一定的距离要向上打一个风眼,有了这个风眼,即使停电,井下的工人在短时间内也还不会闭死。但是帅义英从来都没有到山上去过,她更不知道开井的人把那些风眼开在哪里。

宋思英再也不想在这儿辩认尸体,她有一种预感,她的鲁恩来没有死,一定活着。一闭上眼睛,就听见鲁恩来在喊救命,看见他正被石头卡着,上也上不来,下也下不去。

宋思英便央求帅义英到山上去找鲁恩来,去找她的金娃儿。现在宋思英一点也不想鲁恩来去抓什么金娃娃了,她唯一的愿望是企盼他快点平安回来。

在救援工作开始后的第三天下午,宋思英和帅义英拿着弯刀和两捆绳子,就开始在山上去寻找风眼。宋思英是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姑娘,她有一种走山路的本领,能在荆棘丛中如走平路一样。

6

我坐在地上绝望了,现在又走进了死胡同。老矿工用电筒照了照,见这里确实是一个死胡同。老矿工没有绝望,他不相信这里是他的葬身之地。他能像小草一样在石头缝中寻找生存的空间。我们原本等着水漫上来淹死,但是水并没有漫上来,老矿工说。

于是老矿工拿着电筒按原路返回,向下走了十多米,他惊呆了,在前面的转角处,一辆板车的车把子撞在顶木上。顶木倒下了一大片,上面的岩石和煤炭就跟着垮了下来,把个近两米高的洞口封了个死。

老矿工倒吸了一口冷气,心想若是慢走一分钟,就被压在这下面了。老矿工想,看来阳寿未尽,这一次又脱离了危险。像这样的危险,他已经遇到八次了,这一次是第九次。本来他可以不下井了,但他的儿子女儿不争气。大儿子因抢劫罪被判了十年刑,二儿子又因为犯强奸幼女罪被判了十四年刑,女儿又在外面吸上毒。这本来不算啥子,但大儿子坐牢的时候有一个三岁的孩子留给了他,大儿媳妇离家出走,再也没有回来;二儿子坐牢之前也给留下一个三岁的女儿,二儿媳妇也改嫁了;女儿染上毒瘾之后,也常来敲诈他这把老骨头。尽管如此,老矿工还是以惊人的毅力喂养着儿子们的儿子。老矿工经历了太多的苦难,把一切苦难都不当回事了。前面经历的八次矿难,他不愿意一一回忆回来,但是他有时间和经验来对付这一次矿难。

以前的每一次矿难都是两个人一起逃生的。因此这次他也毫不迟疑地抓住了一个,当然如果以他自已的他一定向上跑,不可能向下跑,但是他一个人向上跑他不能保证自已是否能活下来。以前出现的八次矿难都是两个人一起活出来的。

或者说,老矿工向我跑来仅仅是一种对矿难逃生的总结,是一种惯性让他向我跑去。老矿工后来想,要是按照他的经验这一次肯定逃不过这一场灾难的。本来向下跑也逃不脱,但是一辆被水冲出的车救了我们的命。老矿工拿着电筒回来,哀声叹气。

让我们感到兴慰的是,这个被封的巷子里空气还不错,至少没让人太难受的感觉。四周一片漆黑,我只能听到老矿工浓浓的呼吸。这种黑暗,这种孤寂,是我从来没有过的体验,就如进了一个史前时代。

我们俩贴身坐着,以便互相之间补充一点勇气。虽然井下温暖得如阳春三月,但是这种黑暗增加了一种恐惧。在井下没有时间的概念,我和老矿工都没带表,就只能凭借饥饿的感觉来判断。

我有些烦燥不安,就一声接一声地叹气。老矿工用耳朵体会到了那种烦燥不安,就轻轻地说,那种声音象蚊子吼吼样的,他说:小家伙,别急,也别烦燥,要静下心啦,我们后面的时间还很长。既然水没有把我们淹死,那我们就会有救的,你要相信:人不该死终有救。吃这口饭的人,饭碗是天爷给的,天爷不让你死,你想死也死不成,这种事情我见得多了。第一次发生矿难的时候,我也怕得很,那一次是一个老矿工帮助我安全脱险.,那一次发生的是瓦丝爆炸,当一股黑风吹过来的时候,老矿工知道马上大火就到了。他一下子就把我推倒在水坑里,瓦丝过去后,很多人被当场烧死了,我和老矿工活了下来。老矿工了解瓦丝的路径,他带着我象走迷宫一样地走出了井。第一次看见人死,心里抖抖的,哭了好几天.我发誓不当矿工了,就去找别的活儿,但是我很快发现我不能干别的活儿,还是觉得井下好些,后来我就一直在井下干,我经历了八次矿难我亲眼看到一个个活蹦乱跳的人在几分钟之间就没了。这时候,我就想到我也有这么一天,那只是迟早的事,井下的工作是活死人干的,这井就是一口好棺材,随时都准备活埋。虽然井下危险,但井下能挣钱,井下干一天要当地面上干很多天,所以很多人都心甘情愿地进棺材里抓食吃,

老矿工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下去了,最后就像给人说悄悄话。我听了老矿工的这一番话后,心里就默认了老矿工的说法,我们这一大群人就想到一起去了,为了能挣到大钱把命都不要了,这时候我就想,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是多么简单的一个真理呀?人,其实与鸟类又有什么区别呢?

在这个井下,在这个巷道里,我还在想:我们这一群乡下人,我们这些挣脱了土地的农民,原以为脱离了苦海,结果是入了另一个更深的苦海,真是苦海无边。佛教有一种说法:说死可以脱离苦海,进入极乐世界。然而到了真正要死的时候,我和老矿工却不想死。尽管我和老矿工都是这个世界上最低贱的生命,放在茫茫人海中,绝没有人正眼看我们一下,但是我们都觉得还是要活下去,有句俗话:好死不如赖活。

而且我们还不能死。老矿工家里还有一群孙子,他死了孙子们怎么办,他还有牵挂;我当然也不能死,我还有我的宋思英,还有我的父母,我死了宋思英怎么办,我的父母谁养他们的老,我也还有牵挂。这时候我才明白,一个有牵挂的人是不能死的,他没有死的权力。

我便在心中思考怎样活下去的问题。等人求助,显得太被动,要万一无人救助就只好死在这里面了。老矿工一定在闭目养神,或者在打瞌睡。我说,老伯,我们还是想办法冲出去吧,要是万一等不及帮助的人再饿个几天到时候想出去也没有体力了。

老矿工说,我正在考虑这个问题,前几次遇险都不是这样。前几次巷道都未被阻,灾难发生后其发生的原因十分明显,像今天这种被困入死胡同的事情还是第一次遇到,我们又不能从原路返回,只能从别的方向找出口,其实我比你还急。

老矿工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兴奋地说:有了,有了。老矿工说完,就拿了电筒来查看,并用鼻子贴着井壁闻。他说,小伙子,你也来闻一下,我突然想起,里面空气这么好,一定与别的井相通,要不然也没有这么好的空气,要是与外面不通的话,我们早就闭死了,哪还能活到现在。你来闻闻,空气最好的那一方一定与外井相通。

于是我也闻起来。把三面都闻了,就进行比较。最后一致认为这一条岔巷与外井相通。确认了这一点,老矿工就把这一方井壁仔细辨认,最后发现这里果然是堆着矿渣。看到这里是矿渣,就让我们非常兴奋,就进一步表明与外井相通。

但接下来的事情也让我们犯愁,因为我们就一双手,又没别的工具,怎么能把堆积如山的矿渣弄走呢。看着这堆矿渣心里就直打鼓,脸上就有些丧气。老矿工说,小伙子,我们比愚公要好呢,愚公移的是两座山呢,我们这个比愚公的山小呢!小伙子别泄气,凭我的感觉,最多两天就可以把矿渣除完。

老矿工拿着手电筒,到冒顶那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两根黄金枝,然后递一根给我。手电筒的光就照着我们开始工作。我用树枝小心翼翼地撬动那些矿渣,撬松之后,就弄走。我们不愿花去太多的精力,只把这些矿渣扔到附近不远。为了节约用电,我用黄金枝撬松了一堆矿渣之后,就把手电关了,摸着把矿渣扔出去。把这堆撬松的扔完了,重新推亮手电。这节手电的电池还刚买两三天,基本上没用过。现在这个手电筒也是我们的食物了,或者说和食物一样重要,就像节约体力一样,这手电发出的光也成宝贝圪塔了。

时间已在井下停止了,但是饥饿却越来越明显。有一种叫饥饿的虫子爬满了我的全身,但是我忍着,现在还不是叫苦的时候,我还没有权力喊出“饥饿”这个词。老矿工依然有条无紊地扔出矿渣,像一个机械一样,似乎一点儿也没有显出饥饿的神情。我把裤带紧了紧,又继续扔矿渣。在扔矿渣的过程中,我感觉到空气越来越清新,这是一个好的头,表明这井马上就要通了,我们的工作马上就要见效了。受了这种鼓励,那种叫做饥饿的东西就一下子飞离了我的身体。

虽然我尽量节约,便是手电的光也明显变弱了,没有先前的那种白,而显了一种不易察觉的黄色。这个时候,我们发现了一股电线,这股电线居然还有两米长。老矿工如获至宝地捡起这股电线。老矿工自言自语,这真是一条救命的电线啊。说完,老矿工叫我把电筒照起,他要把电线弄一小段下来。我就在旁边给他照手电。老矿工用两块矿渣将电线砸了更小的一段下来。然后拨开两头的皮。电线已经开始老化了,铜丝外的塑料没费多大的功夫就如愿拨掉了。老矿工把手电接过去,把电筒尾巴上的一颗灯泡拿了下来。然后又把电筒递给了我。老矿工把电线的一端捆在灯泡上,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枚一角的硬币。然后把导线的另一端缠在硬币上。这时,我明白他要做什么了。等他缠好硬币,我就从电筒中取下一节电池。井里顿时一片漆黑。老矿工摸索拿过电池,很快他手里的小电泡亮了。那发出的光就更黄了。老矿工笑了,显然为他这个小小的发明感到满意。老矿工把嘴向剩下的一段电线努了努。我把那段电线拿起来依老矿工的要求缠在电池上。

光虽有些黄,但是还能看得很清楚。老矿工这个小小的发明,又使我们的生命多延续一段时间。也许在上面,谁都不会计较这小小的一节电池,但是在井下,这节电池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我们的生命。在这个黑暗的世界里,我们需要光和食物,而事实上,光比食物更重要。

我和老矿工继续清除那一堆矿渣,又干了一段时间,老矿工也感觉到饿了。不是感觉饿了,而是已经没有力气继续扔矿渣了。老矿工说,我们弄点吃的吧。我说,这里哪有吃的。

老矿工说,应该可以找到一点。老矿工用刚弄好的简易电筒四处瞅,瞅了一会儿,老矿工说,依我看,应该可以找到一点吃的,刚才我发现了窑猪儿洞。里面肯定有窑猪儿,因为平时工人们喜欢带零食下来,这些窑猪儿是有意喂的,到时候可以派用场。在井里老鼠不叫老鼠,叫窑猪儿。平时见了窑猪儿,是不打它的。它是井下的一种精灵,井下要出事了,它一般会出来咬脚的,给你放个信。老矿工说到这个,我突然想起了头两天窑猪儿就咬过我的脚 ,那时都忙于挣钱,哪来计较它呢。我当时理都没理它,继续干我的活儿,一只老鼠去理它干啥。

老矿工又把“电筒”递给我,脱了衣服来摸。摸了一会儿,老矿工就摸出了几粒葵花籽。老矿工笑了笑说,还有这几颗,我们又可以多活两天了。老矿工剥了葵花籽,放在洞口。老矿工把“手电”递给了我,自己拿了一根黄金枝,远远地望着。

果然一会儿就冒出一只窑猪儿,它贼眉贼眼地四处看,见没事儿,就大摇大摆地钻了出来。这是一只半大的老鼠,长得瘦瘦的。老矿工手起棍落,那只窑猪儿“叽”了一声,就死掉了。老矿工拖过死窑猪儿放在一起,把刚才它溅出的血用煤灰盖住。一会儿又出来了一只窑猪儿,老矿工又一棍子将它打死了。老矿工依然用煤盖住窑猪儿的血。用这样的方法,一共捉了四只窑猪儿,老矿工又把那葵花籽捡了起来。

于是老矿工就拨出一只窑猪儿,递给我。我那时已饿得没有选择了,就硬着头发吃了起来。吃完了这只窑猪儿,体力也恢复了一些。那时候,并不觉得窑猪儿肉难吃,连味儿也没有尝出就吃完了。

吃完之后又继续工作。

7

帅老板就这么一个独生女儿,本来挣得的这家产都是女儿的,他死了又不带走。根本就不必要女儿来打这分工,就其原因是女儿能在这个中间学一点本领,以便将来能好好地打理他留下的这份家业。

父亲早就对她说过,煤矿出事是早迟的事情。

至于父亲往哪里逃的,她根本就不知道。

本来帅义英也是十分想念她父亲的,但此刻这个人超过了父亲在心中的位置。她发誓,如果他还活着,她一定要把他买过来,她想像宋思英这样的女人是很容易被金钱击败的。她甚至还在想,如果她得不到鲁恩来,别人也别想得到。爱情真是一个魔鬼,她的这个魔鬼想法就使后面的故事又增加了一个看点。

这时她们已走出了河谷,来到了枯草遍布的密林中。林中的灌木和桥木显得枝枝叉叉,有些树的丫巴上已经长了与蜗牛触角类似的一点小芽,显出一点绿色,给你捎来了一点春天的气息。然而这春天的气息盘踞在树枝上显得有些落陌。

宋思英肩头扛着一圈绳子。绳子有一两百米长,这是准备找到了风眼把绳子放下去救人的。那绳子在肩上沉沉的,但宋思英负着它,似乎并不沉重。帅义英紧紧地跟在后面,手里拿着一把弯刀,不时地砍下一些树枝藤蔓,这样就使她的速度慢了一些。

太阳灰头土脸地出现在天空中,它无声地落在山上,便多了一些暖意,叫人有昏昏欲睡之感。宋思英也感觉到阳光的抚摸,像有微风拂过山峦。

山上有几只乌鸦在懒懒地鸣叫着。帅义英以前曾听说有人曾把来历不明的外地矿工的尸体弄到山坡上喂乌鸦,但帅义英并没亲眼见过,并不相信有这么一回事。

她们艰难地往山上走着,前面不远处有几只乌鸦正在时而俯冲时而低嚎,就像鸡们在抢食吃。帅义英心里有些生疑,心想那乌鸦聚集的地方说不定正是传闻中的死人尸体吧!她没有跟宋思英说,说了说不定把宋思英吓个半死。帅义英现在想的是她父亲帅老板的话:一个人的财富是用别人的尸骨堆起来的,其它行业可能没有这么明显,但在矿上你绝不能心慈手软。

她们越往前走,前面的路反而还宽大起来,就像曾经有人走过似的。看到脚下倒覆的杂草,宋思英说:妹子,说不定风眼就在前面。

乌鸦依然在前面不远处舌燥着,这让她们心里慌慌的。宋思英也非常讨厌乌鸦,这玩艺儿在你门前一叫,准是给你预报不幸的事情。她们顺着倒覆的草往前面走,离乌鸦们已经很近了。宋思英和帅义英合伙吼了两声,乌鸦们一下子又飞起来,密密麻麻的一片。她们吓了一跳,从没见过这么多的乌鸦。乌鸦们似乎并不怕她们,看清了是两个女子,就向她们俯冲下来。这种乌鸦很大,啄子长,黑褐色的,叫人不寒而栗。几十只乌鸦俯冲下来的时候,帅义英本能地挥舞着弯刀一阵乱舞。宋思英从来没有见过乌鸦吃人,但凭那俯冲的气势,就知道它们把她当成了猎物。宋思英手里并没有什么工具,只有肩上的这一根长长的绳子。乌鸦们俯下来的时候,宋思英顺势一倒就把绳子盖在身上,倦缩在那圈子里。帅义英上下左右飞舞弯刀,不时有乌鸦的羽毛落下来。几十只乌鸦与帅义英进行着殊死的搏斗,原先因宋思英站着的,帅义英舞起弯刀来还有些碍手碍脚,现在帅义英与乌鸦们拼杀起来就能得心应手。

帅义英在学校里曾是校园击剑比赛的冠军,有过辉煌的学生生活。在学校的各种体育比赛她都能拿个好名次,但自从学校出来到矿上后,她已经有两年没摸剑了。原来身体苗条不胖不瘦,自从到矿上饱食终日,身体就长胖了,现在连喝水都要长胖。

要刚从学校里出来,她击杀三五十只乌鸦是不成问题的。记得那次暑假,父亲带她到山上打猎,她连向上跑的兔子也能抓住。帅义英舞了一阵刀子,汗水就雨似的冒出来了。已有几只乌鸦被砍在地上动弹,伸了伸两下腿,拍了几下翅膀就断气了。

血已经溅得帅义英满身都是。帅义英继续和乌鸦们战斗着,羽毛和血在她的刀下飞舞。乌鸦们并没有因帅义英的弯刀而退却,而是愈战愈勇,逾战逾狡猾。当群攻没多大的作用之后,就采取分队进攻,一队三五只从五个方面对帅义英进行攻击。而这是乌鸦们的失算,帅义英见乌鸦改群攻为轮翻进攻,也改变了战术。因为只有三五只进攻,她也改用无目的为有目的的挥舞弯刀。一刀砍下一只,砍下一只后又砍下另一只,五只乌鸦被她五下就砍翻了。刚把五只砍翻,另外五只也上来了。斗了一阵,这五只也被砍下来了。这时候,帅义英的两只眼睛已充满了杀机,只想一刀把这些乌鸦全部砍翻。

那场战斗异常惨烈,当帅义英又砍下了十五只之后,终于体力不支,晃晃地倒了下去。剩下的二三十只乌鸦一齐俯冲下来,宋思英看了这一切恶斗,心惊胆颤。见帅义英倒下去,她一骨碌翻起来,手中拿了绳子的一断舞了起来,于是一阵噼噼叭叭的声音过后,就见有乌鸦被打倒在地。

宋思英的半截绳子舞得呼呼生风,进攻帅义英的乌鸦又被打倒了几只。宋思英舞绳子的技术还是在她老家城口放牛时学的。那时村里面有几个放牛娃,天天用棕绳子打鞭子炮。那种鞭子是特别的,呈圆锥形,约有三尺多长,一头刚好手能箍紧,又一头则细到没有。放牛娃们把鞭子凭空舞得噼哩叭啦响,就象炸鞭炮一般,所以又叫玩鞭子炮。宋思英也跟着别人学会了玩鞭子炮。她从来就没有想到,她的这一招还能派上用场。

宋思英用绳子把乌鸦们逼得四散而飞。宋思英到底有一年多没玩过鞭子了,大约一个时辰之后,她累得气喘吁吁,精力不济。幸好,乌鸦们先与帅义英战了一回,又被宋思英的鞭子打了一回,一个个也被打得东倒西歪。

这时帅义英也逐渐恢复了体力。她慢慢爬起来,看见地上那些摇摇摆摆的乌鸦,又看见倒下的宋思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又一次拿起了弯刀,砍了一根树条子。然后,拿着树条子一下一下的收拾掉在地上的那些摇摇摆摆的乌鸦,她不能给它们喘息的机会,等它们有机会了,她和宋思英就失去了机会。帅义英拼命将那剩下的乌鸦打倒在地后,也一头栽进了草丛中。

太阳在天边挂起一块红幔子就下山去了。帅义英和宋思英醒来时已是午夜时分,那一轮上弦月毫无生气斜挂在天空中。帅义英和宋思英爬在了一处,并艰难地相拥在一起,经过这场生死搏斗,她们已互相了解了。在这场与乌鸦的战斗中,她们两人协同作战,才使她们幸勉于难。

夜风在树稍上滑过,宋思英和帅义英紧紧地抱着相互取暖,像一对幸福的情侣。饥饿也在她们醒后袭击着她们的身体,因为相拥,反而使饥饿减轻了些。

由于太累,她们又一次沉沉睡去。第二天早晨她们差不多是同时醒来。她们同时互相扶着站起了身子,向四周一看。在她们周围,到处都是乌鸦的尸体。

宋思英看见乌鸦的尸体,她又想起了饥饿。宋思英去抓了一只乌鸦,用弯刀三下两下就把皮子拔了下来,然后又将肚子里的东西扯了出来,就将这只乌鸦肉递给了帅义英。帅义英拿着乌鸦肉站着发愣。

宋思英自己也剥了一只乌鸦,一剥完就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她说,快吃快吃,味道还不错。帅义英皱着眉头闭上眼睛咬了一口,嚼了两下,就“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乌鸦的肉没有野兔肉好吃,中间还夹了一点酸味,很倒人味口,但宋思英鼓起勇气将那些肉很困难地吃下去,还像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帅义英是一个骨子里非常要强的人,要在平时,打死她也不会吃这个乌鸦肉。在今天,敢不敢吃乌鸦肉就有另外一种意义,况且,帅义英认为宋思英是她的情敌,在情敌面前是决不能认输的。

尽管那种肉味不好,但她还是不想放弃这只乌鸦。她想确信她能不能战胜自己的弱点,她再次闭上眼睛把乌鸦咬了一口,在嘴里嚼了像吃药般吃了下去。吞进肚里的时候,她心里就踏实了,充满了成就感。当她多吃了几口之后,突然逐渐习惯了那种气味,而且吃起来就像在吃一只烤鸭,这让帅义英兴奋不已。

居然不大一会儿,她们就吃完了手中的乌鸦,这个行为让她们自己也有些吃惊,居然能吃掉一只生乌鸦。

吃了乌鸦之后,她们就感觉到有力气了,差不多体力恢复到来时的光景。宋思英又拔光了两只乌鸦,一只递给帅义英,另一只自己拿着。她们互相望了一眼,就忍不住笑了起来,她们身上到处都是血和鸟的绒毛。

她们继续往前找,不大一会儿功夫就到达了乌鸦先前聚集的地方。因为经历了一场恶战,使她们原来的恐惧变成了零。

在她面前出现了一堆白骨,头盖骨、手杆骨、脚杆骨等横七竖八堆在一个深凼里。这个深凼明显低于周围,显然为人为所至。到这个时候,帅义英什么都明白了:这就是谣传的矿工白骨。现在这个样子,连它们的来历也考证不了。当然,至于是谁弄到这里的也无从考证了。她们还在周围发现了一些自带胶的小小纸片。帅义英捡了起来一看,上面编着号码:W——018。宋思英也捡了几张一看,上面的号码分别是W——20、W——28、W——051。帅义英觉得有什么事情,又折回去看那些死乌鸦,发现它们的腿上有相同的纸条,上面写着W—92、W—91等当样。

帅义英想,这种乌鸦居然是人有意饲养的。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她想起就有些怕,原来真的如她父亲所说:矿主的财富建设在矿工的尸骨之上。

宋思英不明白这些,她也不想明白。宋思英现在的想法只有一个:就是尽快找到她的鲁恩来,鲁恩来才是她生活的全部,其它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二人就越过这一堆白骨,继续向前面的山林走去。

8

我们的工作进展很慢,因为堆在巷子里的矿渣太多,而我们手头又没有好的工具,这就务必延长了清除矿渣的时间。

我们的手都磨起了血泡,一沾着矿渣子就生疼。而我们也顾不了这许多,还是继续扔着矿渣。事实上,在黑暗的巷子里,我们只有做这种事情,做这种事情是我们生存的唯一希望,

电泡的光显得更弱了,虽然我们亮一阵灭一阵,但依然不能让一节电池当十节来用。日子的长短已无法度量。饥饿是时间走动的标志。两只老鼠已经吃完了,连老鼠的骨头我们也慢慢爵碎吞下去了。

老矿工说,老鼠是我们的朋友,我真不忍心再去捕捉它们。地上的老鼠是令人讨厌的,而窑子里的老鼠却是人类的朋友。我在井下工作了几十年,它们没有欺骗我,它们总是在事故发生之前给我打招呼。但是现在,我却要对朋友下手。真的,我觉得,人真的是太自私了。说着说着,我看见老矿工眼里有泪光闪动。

老矿工又小心地拿出那几粒葵花子,但几粒葵花子因为溅了煤灰已看不出是葵花籽了。大概有三天吧,葵花籽在他的口袋里已经碎了,因为他的衣服被汗水弄得长期处于潮湿状态。这种东西已不能诱惑老鼠了,就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美人不再有诱惑一样。老矿工把那几粒碎了的东西扔在地上。

老矿工叹了一口气——哎——。这一声拖得很长。他站起身子,脱下了那件衣服。他闻了闻,那衣服上充满了汗臭气。他把衣服放在了那个老鼠洞口。然后,他就在旁边静静地坐着。过了一会儿,衣服动了一下。他把衣服向外面慢慢地移动。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看见有一只老鼠跟了出来。瘦瘦的,已不像一只老鼠了,倒像一个饿得只剩皮包骨头的小孩子。接着又出来了一只个儿大点的,这只老鼠用贼眉贼眼的目光向周围瞅了瞅。见没有动静,就大摇大把地走了出来,绕着那件充满汗臭的衣服转圈儿。然后就一口咬做这件衣服往洞里拖,没有拖动。我看见老鼠,口水就出来了,零零落落地往下滴。我抄起棍子,准备劈下去。老矿工用眼光制止了我。

那只大一点的老鼠见拖不动,就叽叽了两声。我想这大约是向它的同伴们发出信号。果然一会儿,又从洞口出来了三只老鼠,这三只老鼠的个儿比较大,且更瘦一点。它们先慢慢地走出洞口,然后分三个方向观察。观察了一会儿,大约见没有动静,就跑向了那件衣服,也绕着转圈圈。转了一圈之后,跑向周边搜索。其中一只老鼠居然向我袭来,露出一口尖尖的牙齿。我心里着实吓了一跳,我又一次举起了手中的棍子。老矿工再次用目光制止了我。这只老鼠并没有袭击我,从我的脚边一滑而过,然后就折身回去了。

老鼠们在周围侦查了一会儿,大约见没有危险就合力咬住衣服向洞里拖。这几只老鼠空前团结,一齐咬住了衣服往洞里跑。那衣服就缓缓地向洞口移动。

老矿工双手捧起一根黄金枝,闭上眼睛向老鼠们打击。老矿工的泪水就顺着那张老脸向下滴,像下了一阵雨似的。有三只老鼠在棍子下伤身,余下的两只四散逃命。老矿工没有再去追赶剩下的老鼠,一下子瘫软在地上。

我拿起黄金枝向另外的两只老鼠追去。老矿工向我吼了一声:不要再打了,我这心里难受得很,让它们走吧!

我扔下了黄金枝。把那三只死老鼠捡了起来递给了老矿工。老矿工没有忙着剥它们的皮,而是把它们放在面前好好地摆着。然后老矿工跪下了。老矿工说,我平生上跪天地,下跪父母,从来再没对别人跪过,今天我给你们跪下了,我只求你们原谅我。你们也是生命,你们也是卑贱的生命,没有人把你们当回事,老鼠兄弟,今天我用你们的生命来换回我们的生命。我是死不足惜,反正是要钻土的人,但是我身边的这位兄弟,他还年轻,他还要出去做很多事情。是的,我们也和你们一样卑贱,但之所以我们还要活下去,是因为我有一颗不卑贱的心。我相信,我身边的兄弟经过这一次劫难,活着出去了,一定会知道怎么做的。朋友们,兄弟们,多谢了,多谢了。

这时,剩下的两只老鼠也跑到我们的前面坐着,举起它们的前腿,学着我们的样子向死去的那三只老鼠磕头。我和老矿工都没有笑,尽管那二只老鼠的动作有点滑稽。

看着两只老鼠磕头的样子,我的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淌。我被这种场景感动了,我那卑贱而渺小的心被老鼠们振颤了。

老矿工伸手捧起了面前的一只老鼠,用他的头在老鼠的头上蹭了蹭,然后轻轻地放下它。我生平第一次见到了这么悲状的场面,比生离死别更能打动人心。卑贱的老鼠和卑贱的人走到了一起,共同面对一场大劫难。在这场劫难面前,是老鼠拯救了人啊!

老矿工把三只老鼠捡了起来,一只只地剥光。然后递了一只给我。我拿在手里,手竟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仿佛那只老鼠有千钧的重量。我在那一刻就想,如果我能活着出去,我的救命恩人竟是老鼠啊!

老矿工咬下了一只小腿,然后吐出来给了地下的两只老鼠。那两只老鼠闻了闻,发出叽叽的叫声,并没有动那只鼠腿一口。老矿工说,在人间有人吃人的事情发生,难道在你们鼠类社会就不兴鼠吃鼠吗?老矿工说,为了拯救你们自己的生命,你们必须把这只鼠腿吃下去,否则你们是会饿死的。那两只鼠蹲在那里静静地听着,大概一边听一边对老矿工的话进行思索。它们大约听懂了老矿工的话,两只嘴抵住了那条瘦瘦的鼠腿。我明白,老矿工是在考验这两只鼠,看它们对自己的同伴究竟采取什么样的态度。两只鼠嘴抵着那条腿闻了闻,并没有作出什么举动,甚至连牙齿也没有露出来,然后就叽叽叽地挪开了。

它们行动非常迟缓,就像一对风烛残年的老人,而晚景又十分的凄凉。它们的同伴的尸骨却正在我的嘴里变成肉浆,肉沫,然后流进我的胃里,最后经我的毛细血管成为我的血液和肌肉。几十年后,我又会变成一堆尸骨被这个世界遗弃,但也许谁也不会相信在我的骨头中竟然还含着一只老鼠的骨血。

应该说,在那一刻,在那个全封闭的巷道里,我的想法有些苍白而空蒙,甚至还有些可悲。而此刻,我和老矿工也成了那幸存的两只可怜的老鼠。那两只鼠的命运掌握在我们的手中,我们的命又掌握在谁的手中呢?

吃完了手中的鼠肉,甚至连骨头也吞到了肚子里。我不明白在那一刻我的牙齿的神力,好像能嚼碎世界上的一切东西。吃完了老鼠,我摸了摸我溅着血的嘴唇,我发觉我的嘴有些尖了,像要变成老鼠的嘴似的。体力恢复了一些,我们就又开始扔矿渣了。

里面依然黑洞洞的,但是空气似乎比先前要清新得多了。老矿工说,再用2天时间我们也许能够除光这堆矿渣了。

第一节电池的光黄黄的,已没有照明的作用了。照明的电池也换上了最后一节。巷子里空前明亮起来。为了节约,这最后一节宝贝电池我们也格外爱护。亮一会儿,用黄金枝把上面有可能垮下来的矿渣撬下来之后就灭了。然后就摸着把松动的矿渣捡光。

我们在这里已捡了好久好久的矿渣了,不知道在里面已经呆了多少天。我们只记得,在饿得不能支持的时候就想吃东西。就想法弄老鼠吃。我想,如果把最后剩下的一只老鼠吃光,我们也还不能走出去,那我们就完蛋了。

空气越来越清新,而且能感受冷风的吹拂了,甚至感觉到风把矿尘振下的征兆。老矿工看着无端滚下的矿渣,心里很激动啊,他说:我们能活着出去了,我们可以重见天日了。

最后一节电池也正在消耗着有限的电能。灯泡的光也在慢慢地变暗。最后的一只鼠也被我们吃完。矿渣也堆成了一座小山。

矿尘滚落的速度在明显加快。老矿工用黄金枝向外面撞下一块矿渣。那块矿渣抖了两下,就滚到那边去了。一个拳头大的洞就露出来。老矿工看着那个小小的洞,眼泪又一次流了出来。

老矿工没有继续搬矿渣,而是拿了电筒回到巷子里找什么。我跟在他后面。他弯着腰把电筒贴着地面搜寻。这时我明白他在寻找什么。他在寻找那条老鼠的腿和那两只老鼠。他四面寻找了一回,他看见了他的那件衣服。那衣服已被老鼠咬了很多洞。他没有发现那两只皮包骨头的小老鼠。

老矿工走到我们原来扔鼠腿的地方。那只鼠腿还完好地呆在那儿。在鼠腿的旁边,有两只老鼠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老矿工把手里的电筒递给了我。然后他跪下去,用手翻了翻那两只鼠。那两只鼠肚皮瘪瘪的,显然是饿死了。我以为老矿工要剥下那只老鼠的皮,虽然瘦 ,但还够我们吃上一嘴。但是这次他没有剥下它们的皮,而是用黄金枝在地上挖了两个洞,然后把两只老鼠的尸体放了进去,再在上面盖上煤。并且用矿渣给它砌 了一座小小的坟。

坟砌好后,老矿工后退几步,示意我也过去,老矿工又一次跪了下来,我也跟着跪了下去,老矿工这一次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一个劲地给这座小小的坟墓磕头。

末了,他站起身来,从我手里拿过电筒走了回去。随着矿渣的被搬走,洞口越来越大,已经能容纳一个通人过了。这一条巷道被我们弄通了。

9

宋思英和帅义英不放过任何一处地方。只要是可能开风眼的地方她们都要去看看。真是可怜得很,尽管帅义英在矿上干了两年,但她却是一切经验就没有,除了按照矿工们提供那一点可怜的见解外,她可以说竞乎一个白痴。简单的说,这山上的事情,她甚至比宋思英都懂得少。

宋思英和帅义英已经找了三天,却连一点珠丝马迹也没有发现,乌鸦肉也特别难吃,吃了两只之后,谁也不想吃了。最初上山的时候,还能听到水泵抽水的声音,现在她们什么也听不到了。

她们也不想回到工棚去,尽管回去不会花很多时间,在井下的鲁恩来是她们共同的牵挂。除了他,她们真的什么也不在乎了。也许在年轻的女人身上,爱情就是她们生命的全部。

宋思英肩头的绳子很沉,但她还是宝贝似的背在身上,她们差不多转完了这座小山。宋思英说,帅妹,也许那个风眼我们已经走过好几次了,只是没有找到它。帅义英说,大慨是这样的吧,我们来来回回的找了好久,却依然没有找到。

宋思英说,现在就那堆骨头下面没找了,说不定就在那到下面呢。帅义英说,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呢?

于是二人就往那堆骨头那儿走,再仔细看时,果然隐隐约约地透出了一种与别处不同的光景来。那一堆骨头依然乱七八糟地堆在那里,骨头上光光的,一星半点的肉沫也没有。要在平时,宋思英和帅义英看见这一堆死人骨头,一定会吓得三魂掉了七魄。而现在,她们看见了矿坝上那些面目可睁的死人,又在山上和乌鸦们进行了一场生死搏斗。确实把这堆无生机的骨头不放在眼里了。

帅义英就大着胆子去捡骨头。宋思英说,把绳子套在身上要保险些。于是宋思英便把绳子的一端捆在帅义英的腰上,并顺便打了两个结。将绳子的一端拴在一棵光杆子树上。

帅义英就走上去准备扔骨头。脚杆骨长的也有短的也有,手杆骨也有长有短,不用猜测。这是不同的人身上的。

帅义英就走上去了,她一走上前就发生了一件事情。刚走到那堆骨头中间就连骨头带人一齐往下掉。宋思英在边上看着帅义英往下掉,吓了一跳,回身扯住那一根绳子,好得宋思英有远见,不然帅义英就没命了。帅义英就悬在半空,而骨头就稀里哗啦地继续往下掉,过了好一会时间才听出一声接一声的闷响。

帅义英虽然被绳子系住,但还是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尖叫。这一声尖叫受到深井的共鸣,放大得令人恐怖,宋思英被这种叫声吓得不轻,本能地向后一退。等她慎静下来,才发现帅义英掉了下去,系她的那根绳子被拉得紧紧的,像绷紧的弦。

宋思英站起身,一只手抱着树杆,提心吊胆地往下看。原来在井口横放着几根木头,木头上在放着一些树枝。帅义英刚才踩在了稀松的树枝上,从两根木头之间的缝隙里掉了下去。

悬在半空中的帅义英早已吓得掉了魂,只是四肢在胡乱地动着。宋思英思考着怎样把她拉上来,就喊她不要乱动。帅义英大概失去了知觉,并没有作出相应的举动,而是继续胡乱地毫无规则地动着。

宋思英试着把她拉上来。她把系在树杆上的绳子打了死结,就开始把她往上拉。帅义英就被慢慢地拖了上来。当快翻到井口的时候,帅义英就醒了过来,醒过来的帅义英双脚踏着井口,借着宋思英的力越过了井口。

两人经过这一番折腾,早已累得气喘吁吁。在上面休息了好一会儿,她们才缓过气来。等她们平静下来,想一想刚才发生的事还有些心惊肉跳。

风眼是找到了,接下来做什么呢?鲁思来是不是到这儿来了,帅义英说,我看还是要下去看看,在这上面有什么作用呢?宋思英说,这么高怎么下去呢?帅义英说,这井边上焊的有梯子,跟着梯子就可以下去。确定了下去的方法,就谁下去也有一翻争论,两个人一起下去是不行的,她们俩人都争着下去,僵持不下,最后她们决定用石头剪刀布来裁决,裁决的结果是帅义英下井,宋思英在上面负责放绳子的事情。

宋思英把帅义英腰上的绳子解下来,把它重新系了一遍,并且还打了个解不开的死结。帅义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大义凛然地来到了井边,那模样就像荆轲刺秦王似的。她找到了井壁的梯子,就慢慢退着脚试探下井。那井沿已经很久没来过人了,被装成梯子的铁环上生满了锈,一抓上去就沾了一手的黄色污渍。

帅义英就试探着一步一步的往下走。宋思英就顺着帅义英的速度松动着绳子,这根绳子从一根树杆上绕过去,以免帅义英失足把宋思英也带到井里去。

我和老矿工从被捡通的那个洞里钻了出来。电筒光非常微弱,但还稍微能照见前面的路。顶木上生满了霉,发出一股子腐朽的气味,到处都响起噼呖叭啦的声音。老矿工提醒我,不能碰这些顶木,一碰就有可能发生冒顶事故。再发生一起这样的事故,我们怕是没有能力出去了。我于是小心翼翼地跟在老矿工后面,生怕撞到那些劈叭作响的朽木上面。但是有些事情,你总是防不甚防,不想碰却偏偏就碰上了。不知怎么搞的脚下踢着了一个绊子,向前扑去,又向前窜了两窜,虽没有跃倒,但手却碰着了前面的一根顶木。那根顶木就动了一下,老矿工见状拉着我的手一阵跑。大约跑了100多米远,就听见身上传来滚木擂石的声音。老矿工把电筒朝后面照了照,只见巷子里腾起一阵烟尘。我的心咚咚直跳,心想要不是跑得快,恐怕被压在下面了。然而,没被压在下面变成煤炭,我真要谢天谢地了。

我和老矿工继续往前走。巷道积满了黝黑的水,冰冷的潮气里夹杂着腐败的气味,只是我们的嗅觉已有些倦了,不能良好地分辩出气味的来源。

我的脚在冰冷的水里浸着,已变成黑黑的一团了。我的那双解放鞋已穿了好几个洞,水从洞里灌进来和流出去都很顺畅。因为鞋子里有水出入,就使我走起路来多了一种声调。

平巷里有些地方已经垮掉了,顶木被乱七八糟地支在巷道里。有的地方只能容着一个人钻过去。在这种时候,老矿工照着电筒。让我先小心钻过去。然后我拿着电筒照着,老矿工慢慢地钻过来。

这样度过了好几个垮掉的地方。我感觉到巷子里的空气明显变好了。老矿工闻到了这种新鲜气息,他兴奋地说,看来,我们快到风眼了,马上就有救了。

前面的不远处,现出了一点非常微弱的光,比其它地方明显地要亮一些。老矿工手里的电筒已形同虚设了,灯泡只能曾现一点淡淡的红色了。

虽然光明就在前面,凭我的感觉起码还有几百米远,因为那种光线看起来非常模糊而着摸不定。由于电筒的光不能看见什么了,这一两百米远我们实际上在模索。

我走在前面,老矿工走在后面。脚下的水声叮咚作响,使这个空寂的巷道显示出一种小小的喧哗。

我的手接触到了前面的一根顶木。那根顶木发出一声哗响。老矿工上前一步,喊了一声快跑,就用手撑起那根顶木。我那时也撑起那根顶木,我明显地感觉到那根木头正在往下滑落。我想让老矿工先过去,我感觉到我一松手那根顶木就会掉下来似的。在这种时刻,我身上似乎产生了一种舍己为人的勇气。

老矿工利索地把他的手摸到我撑着的那一根顶木上,然后从背后一把我狠推了一掌。我一个趔趄向前窜了好几米远。等我再回头看时,在离我不足一米远的地方就发出了滚木擂石的声音,而且还夹杂着这样一句话:小伙子,好好地活着出去,你不要来找我了,这是矿工的归宿……

随着下来的就是垮踏的声音,老矿工被石头和煤炭埋葬了。我的心又一次抽缩,眼望着我们都走出了死亡之谷,但老矿工为了救我,他走了,走得那样义无反顾……

这时,我听到不远外传来一种淌水的声音。我又一次吓了一跳,但我又一想,这里面不会有别的动物,就连老鼠在这下面也没有吃的,也不可能活下去。

我“喂”了一声,然后大着胆子向那个声音走出。我看见了一个黑影向我走来,从黑影的背后有一束光射下。我知道黑影的背后就是风眼,我并不怕那个黑影,在这时候,经过了这一场生死之战,我变得什么都不怕了。

黑影一下子就把我扑倒在地,并且在我身边说,天哪,我们终于把你找到了。我也一把将黑影抱住,我知道她是谁了。她是帅义英,知道她是帅义英令我非常感动,我想只有她才有能力救我。

我说,你求你爸爸来营救我的吧?帅义英说,不是我爸爸,是我和宋思英。我就有些晕了,这次让我再生的居然是两个女人和一个老人。

我说,我能够出来亏得一个老矿工,要不是他我早就死了。帅义英说,他呢?我说,就在前面几十米处,他为了救我,他被冒顶垮下的煤炭埋了。

帅义英哭了。

我拉着帅义英跪在巷子里给老矿工磕头,我什么也没说,只任凭眼泪无声地往下落。我深深地记着老矿工的话,我要好好地活下去。

10

我和帅义英的腰上都捆着绳子。我们互相捆好的,大约相隔一两米远,这种形象有点像粘在一根藤上的两个苦瓜。

宋思英在井上不紧不慢地扯着绳子。

我们终于艰难地爬出了井口。由于好几天被困在井下,我一上井口就瘫在地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他们费了好大的精力才把我弄得活缓一起。经过这几天的折磨,我们都变得非常丑陋了,全身上下沾满各种脏物,被弄得面目全非,一塌糊涂。我在井下,不知道确切地呆了多少天了,只是听宋思英说,从出事到现在怕是有十来天吧!

回想起过去的十来天时间,我发现我经历了一个人几十年也无法经历的事。我能活着出来纯属一种偶然,在这时我才意识到活着真是一件不易的事情,那需要奇迹的发生。从出事的那天起,我心中就产生了无数次的绝望。生命,真的是太脆弱了,不过是造物主夹缝中的一个幸运儿。在二00二年的二月初六11点钟以前,70多个鲜活的生命还在井下蹦着跑着,说着开心的话,过了11点钟就无声无息了,就不再活蹦跳乱了。作为这次井下事故的第二个幸存者,我感觉到了死亡的味道。我亲自到死亡之路去走了一遭。

我侥幸地活了出来,但我已经没有了激情。我知道经历过死亡的人没有地狱,但也没有激情。眼前救我们两个女子在我的眼中也如漂浮的影子一般,并不能进入我的内心。

我的心已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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