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疯狂》十四、是良心是狼心,随你说好了;在我……

作者:野萸

时间:2006-11-20 周一, 下午5:26

十四、是良心,是狼心,随你说好了;在我,实在是诚心给你特殊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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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贵庆带白玉去竹荫堂同时,际昌把竺韵领到了际炳家。

途中,际昌悄声介绍外头形势:随着全国一片红,各处都岗哨林立,戒备森严。过往行人,昼夜盘查,不管谁家来客,都得当即向治卫队报告,登记在册;客人必须持有公社红联以上的证明,不然,就可当作潜逃的阶级敌人,先抓起再说。村与村、大队之间,公社之间,还将不定期交换搜查,联合戒严。

“形势好紧哟!际炳哥对我讲,他不想定你为阶级敌人。然而,考虑到你的家庭历史,你的阶级成份一直棘手,怕县城关镇红联来要人;若给见着,必定带走,必定遭际莫测。因此要我带你藏来他家以躲过这场风浪。他是公社一把手,太阳实权在握;见上头又有他叔撑腰,上上下下都红他,这底下就没人敢打他主意。到他家就当得进了保险柜。着实如他所说,这么办,既为体现党的区别对待政策,主要还是他念往日情分,对你母女力所能及地特殊安排与照顾。”

临分手,犹犹疑疑,际昌又丢下那么句没头没脑的话:听说鸡也有能听懂黄鼠狼的拜年歌的。

竺韵好生震骇。不敢深细推究际昌那话的潜台词,一个劲倒抽冷气,首先念隔离问话的妈妈,同时牵挂在外的爸。

对际炳,她比际昌知的多得多。在她情窦初荫的一刹,第一个闯进脑海的异性就是他、他那张微笑常挂的脸、那潇洒成熟的风姿。为此,她曾妒过他对别的女同学也表亲热,曾鄙耻他脸皮厚,轻浮浪荡。基于他少小时曾傍附、得过爸妈的百般顾护,当年也甚知感激,这刻听了际昌说,还是先抱上了侥幸,宁愿相信这照顾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让惴惴不安的心绪纠缠着,在所有竹园人几乎都觉陌生诡秘的这座屋里,孤独地,竺韵从晌午捱到了天黑。暮色降下,暑伏的闷热反而加剧了。不知几时始发的蚊嚣,渐渐盖过那闷悒的蝉噪;门外水沟,不时送进几声“咕蝈咕呱”的雨蛙凄鸣;水声在这一角是深深的跌扑,整村水网汇集到这屋外,通过暗涵泻下河。

竺韵提不起闲绪去细分竹声水声、蚊声蛙声,此刻她在想:昨夜尽管恐怖,但傍着母亲,心底总很踏实,那么今晚呢,今晚……?

一串好脆的自行车铃,一阵轻快的脚步,惊得送晚饭进来的际炳妈慌不迭退走。是际炳回来了。一连声骂“老不死去哪啦?天都黑了还没点灯!”一面“叭叭叭”打着打火机,点着煤油灯。

灯光映出他悦和的笑脸,使你没法相信先头那恶声恶气出自那张温吁恬恬的口。他随望一眼竺韵。竺韵两手托腮,肘子支在桌沿,半片屁股挂着椅子边,身子紧靠后门,偏开脸不理。

“对,你该对我持有戒心。且不提上辈间的怨隙,就我们,我也已不是十余年前那个‘扁大个’,而你,更不再是原来那羊角辫翘翘的韵宝宝妹。此刻我们是对立双方,理所当然,你要小心提防。”

边说,边坐到桌前,开始庄严郑重地忙开他的“雷打不动”:翻开红宝书,摊开学习笔记,再掀开革命日记;埋头读;认真地,这里划一笔,那里写几个字;咬着笔杆,悄声地背一节两节。并非煞有介事装模作样,他的确是县活学活用的青年标兵,省活学活用积极分子代表大会的发言代表。

竺韵当真紧张地戒备着。虽也不免让他的话逗起对少儿时期的回忆,可脑海里也老漫过他后来的故事。他变的太多了:为跟弟兄争风,几乎闹出人命;听说还曾同好些……总之,都是女仔们敏感的桩桩件件风流丑事。

“嗬嗬,中饭没吃,晚饭还是不开口?向我绝食?孩子气!书呆,糊涂!你当真自认阶级敌人?”

“我没反党反……谁叫我阶级敌人是说他自己!”还真学孩子,说出口不敢,闷在肚里回嘴。

不过眼前的确还是十多年前那个温厚随和得有些过分,因而令人觉恶心地卑谦粘乎的“扁大个”。

那时他们同弄巷,住隔壁。大人在县府共事,她父亲比他叔职位高。据说他婶柳荷——柱生老婆柳珍兰的姑妈——曾与她父亲订过童子亲,后来不知何故先跟了他叔。解放初,为了柳珍兰的父亲、从广州回来的大学生柳林被胡乱弄成“三、二九”暴动犯,差点遭枪毙一事,他叔差点儿就给她父亲撵出党。他婶因此越发恨她父亲,到处散布,说救下她哥是因为李家眼红她全得了柳家家产。但到五六年公私合营,那说法又略加修改了。

大人的怨隙归大人,无知的孩子可不管。尽管那时她是巷里的高傲公主,他不过叔从乞儿群寻回来的野小子,然而小心灵间无比配,没间隔,不计较,常常玩在一堆。加上她父母待谁都和气,没歧视,他呢,在家常受婶无端喝斥,也就常到她家找安慰。他常领竺韵去玩,每走多路,年纪大她近十岁的他便总是让她骑坐肩头。而她常不免顽皮地闹点恶作剧:揪他耳朵啦,蒙他眼睛啦,拔他头发啦。有一回还对着他后颈窝撒尿!他都没生气,不见责,倒是她挨妈妈关了一小时禁闭,等他喊来外婆,才得救出。

“跟你说,不吃不行!”他的“雷打不动”进行完了,回头来责备。比当年严厉,带的命令口吻:

“你不是常说学邢燕子,学董加耕,要在竹园、在太阳作为一番吗!不吃,饿死了,怎么学,怎么作,怎么为?!”

数落归数落,脸色始终悦和;一连声吩咐老不死收饭过去,还切些肉丝,打上两个鸡蛋,炒炒好再端来。顺从地,际炳妈默声默气照做。

——他对母亲怎如此地粗暴无礼?

“还告诉你,这鸡蛋、鸡肉丝,都是你家的;你喂的芦花鸡让牛生们瞎胡闹抄杀了。乱弹琴!这也是四旧,是腐朽反动的封建迷信、黄色毒草?”俨然打抱不平的愤慨其辞。

竺韵听得,心里好一阵锥痛,痛得眩糊。家给抄了!尽管早就见过别家给抄,也早有自家可能遭抄的心理准备。然一旦真的临头,她还是忍不住难过。任人作弄,听凭践踏;屈辱,难堪,她不平啊!想喊,想哭,鼻子酸一酸,泪给忍住了。——她记起了妈妈常教:泪,该伴着欢乐流;哭,应是在庆贺取得了某种成就的场合。于是,只让脸变得更阴惨,更哀戚。

“好委屈,是啵?”温和,深切的理解与同情,“满肚子苦水,没处倒,倒不出来,是啵?”

——是,还是童年时分遇着的那个殷勤、耐烦的炳大哥“扁大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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