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疯狂》十六、血眩。被倚重的贫雇农根子于际昌苦不堪言… 作者:野萸 时间:2006-11-22 周三, 下午9:33 十六、血眩。被倚重的贫雇农根子于际昌苦不堪言; 几经挣扎,他做了一个斗胆的选择 61 独个儿,际昌抱着头坐在苦瓜井旁的苦楝树脚,心里乱纷纷,好苦,直望找谁倾一倾。可是找谁呢!他清楚得很,不远处,苦茶园中那座独屋,他的家,家里的亲人,是绝对不能给她们说的。 对着这块曾让鲜血浸润透的草坪,想起几天来所见所闻,他陷在了严重的血眩。 在于氏一门,际昌的先人素称老实厚道,也最胆小怕事。不知始自哪代,竟受敌族竺家一户青睐,雇为苦茶园守山。这招同族诟骂,惹村邻鄙笑,却一代代自认体面。能受宠于太阳一方的皇族还不荣幸吗!因此,历来对主人忠心耿耿,对职分兢兢业业;要不哪有竺家一户享不尽的苦茶园上好茶叶、笋干、茶油桐油、木与竹呢! 而主人也厚报之,每年十担谷工钱外,还特许在山场空地零星开些荒,种些瓜蔬杂粮。他家也因此能躲开点饥馁。 极陋的屋里,却供着一个雕镂精致的神龛。上不书“天地君亲师之神位”,也不列历代列宗列祖名号;一整块香樟木,图案是儒道佛三家合堂议事。老子,如来,孔子,以及三家弟子,相混相杂;拱手,抱拳,合什稽首,不僧不俗、亦道亦儒。不晓得录的哪位先哲南柯一梦,也不知出自哪时哪位神工巧匠的绝艺;一代传一代,年深月久,木腐纹蚀,外人谁也不予侧目了,他家仍奉为至宝。被看作应验如神的护佑圣灵,自来敬之唯恐不恭,奉之唯恐不谨,敬奉虔诚至极。每日早起头件事是净手上香,跪而乞赐本日平安;晚上上床前最后一件事,仍为上香,谢惠此日和宁。可以盐钵里没盐,绝不让香炉断香。 许是神佛道士先生们都感其诚,从而联手护持,职守这极易生事非的看山护林事,却从没与谁生口角,更别说动手了。 一个忍,一再退。让人十步退,遇事七分忍;碰有盗山人,焚香先自罪;诉诉随求求,乞怜常长跪。面对此,铁石心肠也会软下,不忍害他受累,从而罢手。这越发显出那神龛的灵验,上供更不敢稍生疏怠。以此年年岁岁,四季香火长薰。 他家也确没断过香火。这家恐怕是中国历史上实施晚婚与节育、实行计划生育的第一家。从数百年甚或千余年前开始了,向来不到三十以上讨不到亲;过了三十,讨来多半有这种那种不对,一胎两胎,不是父死,就是母殁。若遗下是女儿,长到十七八,就招个顶门郎。 迷信、坚忍,温驯。凡事只知埋头苦干,绝不开口多说;连人云亦云也不。因此获得个世袭的美号:跪着活的苦茶园活死人。 然此说也不尽确实。不提其高祖也曾暗随同族人同竺家一户斗过,际昌的父亲于学牛就试过站起来活。只是还没等站直腰,就又给大屠杀的血腥吓得重新趴下了。 学牛亲眼望见辉农挣断绑索,从清乡队员手中夺过把大刀,在这井旁英英雄雄战死;同时也看清向来号称大善人的东家、清乡队长竺毅的残忍:当即命令把中弹倒下的辉农大卸八块!是一直隐身密箐的他看到了芳男为丈夫完尸整容而缝合的针针线线,背着夫尸上枫木岭头掩埋的一步一撑,感动得他几乎唏嘘失声;是他乘月黑风高,也掩埋了自缢于丈夫坟前的妻子;他敢暗暗焦急,偷偷掉泪,但不敢去阻止近在咫尺的上吊女人。辉农夫妇死后,潇水上下传开那有关他们显灵的故事;发生在竹园这忍苦冲里、苦竹坳头、枫木岭上的,其实都是这个跪着活的苦茶园活死人偷偷所为。是他从黑风雨中引出迷路的放牛孩子杨山泉,又不让真面目露出;是他躲避突如其来的马蹄而跃下苦水沟的张皇身形、以及不时伸头探脑地窥探的影子惊了马,吓坏了太亏多了心、从而爱疑神疑鬼的竺毅,致使东家从此瘫倒床头二十三年,直到解放反霸给枪毙;是他用苦茶园山水润长的百草配制的祖传秘方治好了不少乡亲,却谨嘱切莫张他名,最好托辉农显灵。 他不要名,只求安然。用他临死前的话:他曾活过,他保存二十余年的“香草区农民协会”的长条方印就是明证;又从活回复为死,打那以后他更胆小,听树叶落也怕头给砸破。 死前如行忏悔,他应憾其有二。一即没交出当年农协那颗长方印,未在普通人眼中为辉农洗白竺毅安给的土匪恶名,反而嘱老婆将这殉他入棺进土。在他看来,这方印是他的光荣,也是耻辱;光荣者,新社会乃从那开始打下的天下,他也曾作为战士列队其间;而耻辱,别人为护那方印浴血苦战死,他却偷生过来享现成。二、解放了,他还掩藏过“三、二九”反革命武装暴乱首犯竺宏,不是眼馋那脏手殷勤奉上的三条金光闪灿的黄鱼,对此他死活不要,而因满足那魔鬼一步一跪的“姐夫”喊;只因为他曾是东家,就没管他是受苦大众的仇人。还是由后来被划了地主的于学财向民兵队长竺清明告密,连带着也揭发了他…… 四十岁时,靠全宗族凑钱买了个老婆,就是竺宏向来不认可的,嫁得周游了世界的大姐。比他还大四五岁,在娘家时不晓得,自嫁出从没生过。买时不过想图有个伴,没料翌年就给他生下际昌,喜得他合不拢嘴地笑了三天整三夜。 屋檐滴水,点点不差,没说的,家教还是一脉相承。 他的苦茶园百草药诊好过那么多乡亲,就没法治好自己。经受五八年大跃进开铁矿、五九年修水库的劳损,同明英父亲一道,六零年全民大饿饭中,肿了消,消了肿,终究再熬不出。死时,对着丢下的十五岁儿子和六十岁老婆,他睁眼难瞑;不是因为死的太早,太冤,不甘心,而是,经他观察,怕儿子不会再续千古家传,会不管母亲念叨,顾自闯离他祖祖辈辈躲缩惯的这苦茶园。 这个活死人的耽忧有据。儿子所处时代与环境都大不同前。五五年,他自己也能揭去那几百上千年层层掺添也挡不住漏的茅顶,换成木椽瓦面,连墙也高砌了三四尺,棚子变成了名实相符的屋,高了,宽了,亮敞了,再不用勾头弯腰进出,以后的儿子手,还会不比他造更大的反?! 际昌如父所期,也如父所虑。他承下先辈做人的一切好品质:忠厚、本分、善良、勤劳、刻苦、热心、乐于助人。还特别有了正直。他已要求新的精神风貌。 他听生命力奔放洋溢,不想再深深躲缩。 尽管守旧怕事的父亲曾成功地把他的童年囚住,使他守着苦茶园山岩石洞茅柯而长起,望他仍学父母不惹事上身,宁愿放弃土改中分给的竺家大屋及梭子洞良田,甘愿苦茶园独屋及石隙巴掌地;然而时代潮是那么汹涌澎湃,社会旋风那么强劲有力,大封闭中,政治弥漫一切的新时代脚步、新生活律动,雄浑、壮阔,激起飓风,掀起狂涛,冲激、涤荡到每一个角落,扣动每根心弦,引起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共振。那排山倒海的声势中的苦茶园小天地,又怎能囚得住一颗向新好奇的热心! 碍于父教的殷厉,体谅母亲的泪苦,他没放横强蛮下山,但常爬上枫木岭头那棵高树巅去四望;只要家里来了人,无论熟悉生疏,都会巴着客人膝头,用那双大眼睛望那溢笑隐哭的脸宠,读那开动自在的唇舌,满有味地听与问,牢牢记下每一故事,留待梦里去构想山下的新奇世界。 他向往啊,向往那热闹、那活跃、那欢腾、那争吵拼斗,甚至那腐臭险恶……总之,向往山下的一切! 帮着母亲安埋了亡父,他吵着下山了。 母亲就是母亲,她没法学父亲沉脸威严声色俱厉,她惯有的是温爱慈柔软心暖怀,她硬不下心、不忍拂逆她这个唯一的宝贝儿子。 来源:http://www.australianwinner.com/AuWinner/viewtopic.php?t=2553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