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疯狂》十八、逝水流痕——她珍藏的那岁月 作者:野萸 时间:2006-11-27 周一, 下午8:12 十八、逝水流痕——她珍藏的那岁月 66 民国二十四年六月二十日 妈说,天下丫头都可怜,独我还好;天下少爷都坏,我们少爷却不。我们投着好老爷好太太。 好太太好少爷?记得前年打架,我咬破了少爷的左耳朵,太太马上割下我右耳朵喂狗。还要妈赔罪,陪着小心跪她脚前,足足一柱香。 民国二十四年七月三日 陪少爷读书,为他背书包,磨墨,裁纸;老爷这样吩咐,太太看是不乐意,好在没说出口。 少爷真顽皮,常把墨点洒在我脸上,抹我手上;脏是脏,还真香。我好喜欢听先生讲书哟。少爷坐里头,我靠门外窗下;不吵,老爷来打过招呼,先生就不赶我了。 二十五年九月五日 满九岁了,少爷考进了乡村简师。这是县里最高的学堂,读书人多是大人。满街夸少爷神童,他怕丑,拖我跑开去耍。我可不怕丑,还光彩哩。他是神童,我就是神丫头。老爷常赞我有慧根。记得那天考学堂,少爷还靠我在窗外递过夹带哩。 妈做什么都省,独舍得给我买纸笔。我要好生用功。特别莫再给太太碰上。 二十八年十月七日 育群中学从省城迁来,任先生受聘去教国文,十二岁的少爷也跟过去读。 苦了我,我没资格进那学堂门了。每天送他,他进去,我就在校门外等他放学。 搭般旁边有个书摊。管摊的杨老伯好和气,见我认得字,特意送书我读,不要钱。他那摊底的书真有味。冰心、叶圣陶、鲁迅、茅盾、巴金、郭沫若,还有外国的。 二十九年十二月初二 学校筹备国庆,少爷选了道题:《辛亥革命三十周年纪》,在默神。我想想,说,我替他写。他听了,惊诧得睁圆了眼望我,似不认得了样地。好一阵,才说出话: “你当真避着我偷了书去读?” “书包本是我背着,等你读过就我读;好比你跟老爷学拳,我在旁奉毛巾,看看不也学起来了。” “好,要得,有理,这次就试试你的才学。” 我不谦逊地接过笔,借他的口气写—— 自辛亥革命至今,历三十年矣。想当初国父提出“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的主张,全国上下响应,一举推翻了满清皇朝。然这次革命不过将吾父的长辫盘上脑顶,虽冬有缨头纱帽夏有瓜皮凉帽罩着,仍不免时时散发出难闻的怪臭。 “你乱写!我爹三十年前是县城里第一个带头剪掉辫子的人!” “他剪掉丢了,和他同辈的,好多人至今还留着!”我反驳,不管他,顾自己继续写下去—— 日日随侍我身侧的女子白玉,与我同年,乃我可随意驱遣的丫头。她不仅没上学的机会,甚至开口说话的权利也似乎不多。从家中推视国中,不公道不平等不合理的事例,比比皆是;对照国父平等博爱自由之理想,对照革命的宗旨,有良知的国民能心安而不脸红乎!国父若在天有灵,每日朝会静默三分钟之际,定会对那班纨绔子弟花花太岁给一顿耳光! 呜呼!三十年前赶下一乳臭儿皇;三十年来,列强竞相争食唐僧。“九、一八”成为国耻之日;“七、七”事变,区区倭寇,驰驱中原;大好河山,半壁倾复;亡国灭种之祸,岌岌于目前。值此辛亥革命纪念时刻,记起国父“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的遗训,吾辈唯剔除歧疑、革除弊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全民族团结抗战外,别无选择!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起来,不愿做亡国奴的同胞们,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吧! 少爷读下,惊奇、兴奋、激动,也有些羞愧。他不敢长望我了,眼里流出种特异的神彩;我也怕碰,一碰他那眼神,心就咚咚咚慌跳。 后来,他求我以后别再叫他“少爷”,直呼他名“李晓”可也。还说要参进受苦受难的我们队伍中,这是怎个回事? 二十九年十月初六 为少爷代笔,出了名也招了祸。 少爷如实告任先生并大加张扬,得到一些人嘉赏,更引起些角色哗然。 “偷书读,贱丫头也钻象牙塔?”“千古奇闻:黄鼠狼还真望吃天鹅屁哩!”学堂门口,放学上学,那冷嘲热讽,那带刺的哄笑讥谑!最恶劣是绸布店柳辫子家的小姐柳荷,一岁时她同少爷订的童子亲;放学出门见到我,必唆她哥柳林来羞辱。有时还打骂。亏得少爷回回帮我,可他们从此结成了冤家对头。这事告到太太耳里,我又吃了顿香火烙脸不算,还要我去柳家赔罪。我赌气跑了,又是妈代我受过,她好苦。 除任先生嘉赏不已外,书摊杨老爹直向妈夸我,说将来一定出息。妈听得,高兴得只知哭;哭哭,也笑。还有警察局那个胡书记官,从此常来看妈;巴巴结结地,说偷书读并不丑,是有志气。并炫耀地说,他也靠的陪少东家时偷空学字,之后考上警官学校,才出人头地的。 志气,骨气!我不笨、不贱,不该低人一等! 三十一年五月十三日 “弼马温给开除学籍,大快人心!”幸灾乐祸地,柳林兄妹有如过节,高兴死了。 少爷啊,你也不是的;只差两个月就毕业了,还要领头起哄!又是清算抗日募捐去向,又是反对某某来校任教,还批评校方压制言论自由……。团起来抗议,罢课,集会,游行示威。 好,要得,就开除,看你闹! 也要得,回来跟老爷学学中医,他早愁着这门家传无人接,如今不用逼你也得学了。 同陪着读书学拳样,我也沾光。老爷有教无类,确实好。可少爷怎还附带开西药房? 三十一年六月初四日 李爸确是个好人。他忠厚仁慈,德行高隆;他饱读诗书,学贯中西,明达开化不泥古;谦谦君子风中见侠士骨,有强烈的正义感和丰富的同情心;最讲节操、骨气,常给我们讲元鞑子治下十八户人家共把菜刀的苦辱,讲清兵屠扬州、屠嘉定江阴的血腥……。 为少爷开除学籍,任先生来安慰过李爸,就少见他了。倒是书摊杨老爹常会来抓药。还有胡鸾高书记官,没事找事地也来玩;他器量大,随和,两片薄唇翻动自如,能讲会说,随你愁成什么样,一听他,准散了满天阴云笑开颜。真会讨人喜欢。 ……给山大王送药,要我陪杨老爹走一趟;夜去夜来,新鲜、新奇,也有点怕。晓少爷的手腕真活,生意还做到山大王窝里去了,还挂上我。 也好,能见识见识实际的山大王嘛! “同志”!一听这称呼,在感到新鲜之余,我的心一下子热和了。他们不是旧世界的山大王。原来杨老爹,晓少爷,任先生,他们都是抗击倭寇的民族脊梁。 三十一年七月初五日 见晓哥身边除我外再没别人。妈又悄声讲起那个南路故事来。 民国十六年秋,一对姨表兄妹相隔几天来到人世。表兄生在南路的竹园,表妹家本县城,母亲怀着她躲兵到竹园对河的刘家大院外婆家,不意落生在了那。一下地就逢着清乡。表兄的父亲被当成土匪给杀了;母亲把他送到外婆家,回去埋了男人,也殉了节。外婆只好把表兄托给表妹的妈、他的姨,对外传称夭折了,以应付清乡队的斩草除根。姨带着这对表兄妹回到县城,她家本是给人帮工帮佣的穷人,日子过得太难。恰巧老东家夫妇厮守到近五十尚无子嗣,正愁家业后继无人;经暗中疏通求和,就收养了表兄为子。言明不得向外人张扬,纵然孩子长大后也不得通露实情。仍要姨做奶妈,诈称太太老来得子,一个月后,热热闹闹做过满月酒,登上了族谱。从此表兄成了小弟,成了少爷。五年后,表妹也因父亲病故,寡母无力供养太多孩子,把她送给了东家做丫头,以求口饭吃。从此,人虽还在同个母亲身边,命已分了贵贱。 我再次追问妈:这么多年了,那对表兄妹还在不在县城啊?妈默然不答,只顾擦她那伤风就泪流不止的眼角。正巧有人来抓药,我们都忙去,她慈爱地望望李晓,望望我,不舍地走开了。 三十一年八月九日 李晓逃婚不娶柳荷。太太怪是我撺掇,终于不能容忍,要卖掉我。好在给李晓偷听到了。任先生真好,赶紧让杨老伯领我进了周支队。 我挂念妈和仅活在的小妹瑶瑶。还好,听说每当太太向她发作,李爸就会想法子找个借口支开她,然后劝说自己的太太。只是妈太牵挂我,餐餐眼泪泡饭,都快哭瞎了。 不过她会熬过来的。记得四岁那年,爸病危,还有大哥小妹夭折,她也伤心得茶饭不进,老抱着我和刚出生的瑶瑶哭。还是晓少爷要吃奶,逗笑的她。如今李晓还在她面前,她一定挺得住。 可怜的妈,你放心吧!我已不再是丫头。我是堂堂正正的战士了。周司令很欢迎我,一来就叫我做文化教员。妈,你的丫头女儿如今都当先生了,你多有福气啊。 来源:http://www.australianwinner.com/AuWinner/viewtopic.php?t=2604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