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疯狂》十三、不瞒你说,天空又下起了血雨——千滴血之一

作者:野萸

时间:2006-11-16 周四, 下午9:13

十三、不瞒你说,天空又下起了血雨

——千滴血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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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荫堂。

他又来了,五生,作为竹园不折不扣的一大头,刚才际炳已宣布他为公社红联副主任,即是说已靠近了公社副手位置一大步,已可以恣意随心大抖,理所当然是这竹荫堂的主人。

他坐上刚才际炳高踞的位置,仰望望脑后的石神龛,心底蓦地顿悟:总是破四旧触痛、痛醒了昏然沉睡的老祖宗,他们重新勤勉管事,护佑他这个于家后生回来重掌竹园了。

于是决意有模有样地卖弄一番。

牛生把刑具搬了些去祠堂后院刑讯室,那将大大增强贫下中农最高法院审讯时的威慑力。从午后开始,要日夜加班,以《推背图》为线索,以已有的认罪者为突破口,继续扩大战果,要榨出港台敌特和国际帝修反布在竹园、太阳、乃至更大区域内的地下黑网络,彻底肃清。这,用不着他在场。

该他操心劳神的,是预先拟好怀疑对象的罪名罪状,好让牛生们弄成个供认不讳。他做这太内行了。一摞摞语录,稍更换几个字,移给贵庆文革牛生勇忠,就行。

他看牛生勇忠们不过手中的玩偶;一如他并不知的,别人也不过拿他当随兴牵扯玩弄的皮影具。一个个都是身所倚靠者的木偶,随主人的兴致,让主人戏耍着表演,又都以为全属自主。

他现在负有特殊使命。他坐了刚才际炳的位置,也学他那架式。学学,觉得并不怎么舒服,还不如自随习惯自在;于是脸向左,侧身对着半开的门,眼角时不时偷溜门空,耳朵也很专注地侦听门外。

——看来在等个什么人来?

蝉声闷躁。他时不时抬起左腕,皱皱眉,一定又有些心烦:这竹幽深深处,依然避不开那扰人的聒噪。看来他并不怎么喜欢大嗡大闹而钟情幽静?不,他喜欢听人下跪哀求,听人谢恩感戴、恭维。

在后屋过来的带有浓重腐霉臭的凉气薰拂下,怡然地,目光定在了腕上。那里勒着一块崭新的、灯影中光斓闪烁的红旗表。他读着那秒跳,陡地,嘈耳的蝉鸣幻成了阶级敌人受折腾时发出的哀惨呻吟,从而动听了。

他佯闭眼,轻轻抚摸着腕上那块红旗表,一想到那是胡主任刚才同他单独谈话时亲手为他戴上,顿感好不荣幸!受宠若惊之余,仿佛吃着甜酒娘,醺醺然,喜得合不拢嘴。

可惜不胜酒,吃了甜酒娘就会来睡意。于是又想,这刻该有她在怀里;最好让她枕着臂弯,两个唇唇相扣,静听那铿锵清脆的秒跳声,那才妙趣横生。她从来不开口,哑默,是个缺陷;但在这,有那哀婉凄绵的蝉鸣相补缀,加上她那满眶不断的清泪,说多迷人就有多迷人!

可惜她也给——不能不把她丢下灰牢……

一时甜得发腻、腻得空慌,他甜甜地亲那表面一口,真望来个谁,分享分享他这份喜悦。

莫笑他俗不可耐。长期来,见眼前来去的领导,特别是在外工作的人回家,手一伸过就显出那亮闪闪的手表,他好羡慕。常常梦着他也有。无论开会,出工,他都把表的话题挂在嘴上。开会时,会时常去打扰带表的干部,问几点几分几秒啦?并不怕人烦;出工时,常仰望太阳位置猜钟点,如有蹲点干部在场,必去把住人家手腕读表核对核对。乍似他惜时如金,很快就知这乃是他的怪癖,他因之得了个绰号:望日表。他不羞,有人叫,就应。

别鄙笑他活宝。他盼表心切,二十多岁的后生,有如十来岁孩子,常用钢笔或元珠笔在腕上画块“红旗”戴着。有次上县,为着瞧清对面来人戴的老大哥制动表,他还曾戴过将近半天的吊链双手表——被当成扒窃未遂抓进派出所。幸得老胡主任肯屈尊驾临,说明情况,才得解除误会。

他得过不少红旗:活学活用积极分子、阶级斗争先进工作者、为人民服务,等等,等等。如今,手腕上总算也有了真红旗。胡主任专为他买的。崭新、锃亮锃亮的表带;随清脆悦耳的刚音铿锵运转的秒摆;让嗒嗒嗒快动的秒摆带起、从容不迫运行的三针;针头指着的一圈乌亮的数目字;数“12”脚下那面俨然从风飘浪的红旗;把它们拱护着,细看微微凸窿、辉光鉴影的表面;通体光烂闪泛的表壳。这一切都在说:胡主任器重你,你是太阳公社众多造反军头目中的翘楚。你已胜过杨山泉。杨山泉工作了十几年也没块手表,而你,今天就有了!别的人,纵然不缺钱,没路子弄到表票,也是枉然;而你,嗨!

际炳在刚才的全公社电话会上,已宣布他为公社红联副主任。虽然副主任众多,但属吃农村粮又兼着常委的,他是唯一的一个。无形中成了公社二把手,在权位方面也胜过了山泉,这或者就因追《推背图》隐密新立的不世之功?

他真的有点醉了。飘飘然,但并没忘乎所以。他清醒着。对胡主任又交托来的这更重要的任务,他决心不孚所望。不只为报知遇提携之恩,主要为不久的将来,也许就在明天或者后天,胡主任升调后,好填他的缺。全面主持太阳公社,他是当然的接班人;“史无前例”一定能打破户口粮油障碍,胡主任如此关照他,鼓励他,叫他努力奋斗。

但此刻还属“农”字,还在竹园,他得从此起步,必须起好这关键一步。他虔诚地向祖宗们默祈:保佑我成功吧!或者某一天,我能把河那边的黄牛头、猪头山、擂钵岫,重新订正其名为我于家的纱帽岭、笔架山、印把岫哩!

门外,如巷的竹间小道传来拨开枝桠过人的簌簌,他顿然有点紧张;犹如当年听到上课钤响,端坐座位上恭候老师进教室,他把脸朝向了门空,两眼专注地迎着。为了镇住心慌,他点燃一支烟;没吸上两口,又倒来一杯茶。手忙脚乱。让烟圈着鼻梁缭饶,薰得两眼泪汪汪;手不停地捻转茶杯,茶水撒出来,浇熄了烟、洒湿了衣也浑然不觉。他想翘起二郎腿,可总是一架上膝头就不由自主滑落;香烟呛出的泪线——抑或算额角发际沁出的汗线流到眼里涩的——嘀嘀答答下落。应说这屋里阴凉有过。由于老稳不下心的急颤重跳,就变得犹如蹲在的一堆熊熊烈火旁边。他想擦擦净脸上汗,不意是把重新点燃的大半截香烟捻熄了丢进茶杯。

“是你要我到这里头来?”来人总算进来了,是白玉老师。一夜间虽苍老了许多,依然那么优雅娴静;未梳未洗,仍然衣饰平展、妆整端庄。母亲的慈和神态,老师的温文仪容。

“告诉你个天大好消息,我买到块红旗表了。”当真像天真丫稚的小学生意外有得,急欲告知仁慈可亲的老师分享快乐。

对慈祥和蔼的白玉,他抑制不住内心喜悦,要与她同喜,应属正常。因为他们的确曾是师生。可是遇到送人来的贵庆那愕而妒羡的目光,五生就意识到自己不该如此失态了。好得脑瓜子善转,顺势吹起来。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胡主任考虑我今后工作重,事务忙,必须准确掌握时间,就给配了这表。嗨,来得真不易,先是老胡主任指示商业系统造反军谁,接着是小胡主任数番打电话催谁谁。这不,今一早就给送来。听说,这一批整个县也不过到了十五只!”

“那你该好好谢他。”白玉好意提醒,“寸金难买寸光阴。有这手表了,从今往后,要合理地安排与使用时间才对。”

“自然,自然。”五生总算自然过来。问贵庆:

“小会议室隔壁重新布置好了么?注意抓紧。另外,别以为已天下太平就麻痹大意,千万千万!”

示意贵庆快去做自己份内事。跟着给老师安座、泡茶;纯是一副学生殷勤接待家访老师的礼节:恭敬、周到、细致。或者还记的多亏她,那时节他才有可能以备取的资格挤走名在孙山者,得以成为于家有史以来的第一位秀才——中学生?

“请莫多心,我请你来,是想随便扯扯。我也晓得,在那礼堂里你难免疑虑忧烦,到这来,可排解排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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