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疯狂》十七、“为什么要这样,你们?”…… 作者:野萸 时间:2006-11-24 周五, 下午7:49 十七、“为什么要这样,你们?”“为革命良知所谴责,受做人良心之驱使” 64 化妆间,煤油灯光透过擦得似乎纤尘不染的玻璃灯罩,柔和地洒在其中。 灯光照出灯脚那张血瘀紫胀的面庞。整个地浮肿着,几乎分不出五官。假若把额下的两条细缝猜作眼,那么,正中那个乌黑的凸起该是鼻峰;鼻孔让整块血斑堵死,唇肿得厚敦敦。由披散的长发,可断定是个女人。她伏在桌头,枕着左肘,那双臃肿的手在灯影下一动也不动,倘若没那丝微弱的气息从始终微张的口进进出出,谁都会毫不犹豫地说,这女人已死了。 可是她还活着,的确。此刻,赖口腔进行的呼吸在缓慢增强,舒匀。当睫毛稍稍一张,眼缝也随之裂开了点。 “老师,你醒了?”一直静伺在旁的后生又惊又喜。叫的虽轻,也很清。立刻倒来一小杯温开水,向水里投进颗什么,搅拌着,轻轻送到她唇边。小心翼翼地掺起她的头,“你请服药,喝,喝——” 这刻能辩出她是受了重刑的白玉了。唇扣着杯沿,并不抿吸。怔怔地,如梦初醒般,望着送药上嘴的后生,好像在审认:他……是谁? 后生眼里含着泪,眼角涌出泪,脸颊淌下泪线,腮沿如雨檐,把大颗大颗泪珠筛落。鼻酸酸,止不住搐动。他在笑,可那笑脸比哭来更难看。 户外骤地传进沉重的脚步,接着是什么叩击砖墙,发出嗵嗵嗵的混响,伴着高亢激昂的语录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唱,念白,唱,一遍又一遍,反复了还反复,仿佛有千军万马在行进! 白玉的睫毛陡地乱闪。后生更显慌张。他紧锁眉,屏息侦听,警觉地注视着插得严严实实的门。他从白玉枕下松出手,迅速抓起大刀,同时还握住了摆过肩头的枪。紧张得有些手忙脚乱。他轻疾地挨近门,从缝朝外窥视。几乎听得见他心房那又急又重地撞动的乒乒嘭嘭声。 啪,啪啪!送来手掌相击的三声脆响,紧联着语录歌“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后生这才长长地舒出口气,松开眉头,急忙揩一把刚才吓出的冷汗;重新抱起白玉的头,把药喂进她嘴。 怕呛到她,喂得好慢好慢。 白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神志在艰难地恢复。 “老师,我是际昌。告诉你,三生老师确已遇害。目前形势乱得很。我要救你,请吩咐救出后该怎么办?我想最好投李校长去,请问他是在哪呀?” 声细而急促的附耳低语。显然白玉已听清了,她用叫人害怕的冷光瞟他一瞟,重新合上了眼皮。 “不信我了,是啵?”际昌脸红,怯怯地问,但勇敢地接着老师的眯视。有些心虚,几乎老师眉眼的哪怕一点细微颤动,都是利刀嚯嚯地刻划他的脸、他的心头,叫他发慌。思忖片刻,突然一口咬破中指,扳来老师手心,让自己的鲜血滴落其中。 “你?!……”似乎不再听使唤的那手这时着急要扬起,像要去捉紧他那流血的指尖。可连着就如猜透了什么,她只淡然地: “血,在如今可比水还贱。” “我该怎么样才能叫你相信呢?”际昌急的抓耳搔腮,手足无措。 白玉闭目不答。大约心里也好乱好乱。她曾为有眼前这样的学生得意。他用五年就走完了一般孩子花九年才得系统走完的学程,而且成绩颇佳;她知他忠厚善良朴实正直的过去,但现在他已是治卫队副指导员,是五生及际炳的得力帮手了。 “老师……我,我深悔自己心地局狭,铸成大错。半桶水老想往外淌,结果淌得一塌糊涂。但是,我天天喝苦瓜井,日日躲苦楝荫;我常到枫木岭头,对着坟顶那芭芒花穗反躬自省,扪心自问;我把你教会的第一支歌《送别》刻在心坎!老师啊老师,我并非恣意当坏学生,我不是坏学生哪!” 说着说着,他痛哭流涕了。 老师似也怆然。望着学生凄凉一笑,仍还是抿嘴不语。 “他们嫌放你一人在竹荫堂太费看守,还主要为方便在那里头变牛变马,才把你移来灰牢。这一刻,五生同从岭头坝接回的茶芳结婚,办了几大桌酒菜,一伙狐朋狗友正在他家里狂喝滥饮。新婚之夜,想也不会来这管事,村里是大林带班巡逻;祠堂里,除了脚下的灰牢犯,就有我和你。勇忠连日来都跟着际炳出外夜巡,回回带血一身地进门。局面紧张,不用我讲你都能估到,情况急迫,详细解释只属多余。事急燃眉了呀,老师!” “你看我的血还没流尽,还可能爬出去?” “这——”犹如是自己亲手害惨的老师,际昌窘赧难当。 老师受的刑实都致命:砖头砸肚脐,棍头杵心窝,辣椒水灌肺,那该死的土粪箕篾穿牛桄、惨不忍睹的十指连心竹钉挂团鱼,拆筋断骨外更伤心伤肝伤脏腑!五内俱创啊,至于皮肉,更不须提得! “已经给你们推下了地狱,还能返回人间?”白玉的眼闪动着幽幻的光点,仿佛在做梦,梦魇、说的梦话。 际昌果然作如是猜,他笨嘴笨舌地:“原来老师还没完全清醒呀!告诉你,这刻你并不在地板下的灰牢,你在戏台上,在这化妆间。” “你们弄人进这来改容,好人经这给贴上敌人标签;干尽坏事的丑类从这里戴上金光闪烂的缨络出去,就成了英雄,凶恶的狼就能妆成慈祥的外婆去骗人,是吗?” 原来老师清醒着!际昌哑口无言。他没法抹消由他启肇的推背图冤案其惨! “你真不错,几时也学会了自我化妆,改头换面,成了如此奸猾机巧的说客。” 尽管属误解,刺耳,难听,不能不接受。老师很少这么露骨地嘲弄谁。她毫不隐讳地申责,表明她痛心,她惋惜,她仍是满怀善意! 也怪不得老师不肯轻信。她所经所历都惨绝人寰,而此恰恰由自己一念不慎嚣张所引发…… “照这么说,我只有捧出心来验证了?”他痛苦,焦躁而至冲动。哗!双手揪紧汗衫前襟就猛撕,把紫檀色的胸脯坦露。灯光下,一块块腱子肌鼓突着,泛着鲜亮的红辉。那颗心咚咚咚地搏动着,那么沉实,那么有力。 “何必……别这样,”白玉似乎有些感动,“我信你,好吧!请问能让我站祠堂门前拜坪,再望竹园一眼以作别吗?” “………”际昌愕愣,惊骇。他定定地接过老师那目光,那虽平和温软,却透出不可通融与改易的坚决。他知这是老师在考验他,一时两难着。 要知道,此时是一刻千金。他设想的,是在这化妆间给老师说明后,通过老师去消除一定已产生的竺韵的误解;最后,驮上她,带上她,把她母女先藏进苦茶园;一面为老师治伤,一面想法知会李校长来接走。他准备的这条路线,只有武华晓得。两个这是第二次配合行动。第一次是抄完老师家后,两个偷偷留下,收好撒得满屋的日记之类,疾速藏开,等五生在电话里挨了顿臭骂后再来,就扑了空。回头五生还见已缴到的泪竹诗稿也不翼而飞;对此他也一无所知,第二天就察觉五生对他生疑。他这刻还能这么自由来去,只在那疑没表面化,他仍借着贫协主席和治卫队副指两块牌牌,寻常人不敢过问。一旦那疑公诸于众,不仅失去这种方便,连他也将成为笼里的鸡! 自造反赶走肖河生,五生就把家放在了这大队部。虽说这时他在婚宴,也不定哪刻也会回来探探。老师不乘这空档说走,竟要求站到那全村的眼珠上去! 灯咝咝燃着,闹钟嗒嗒嗒迈着它要紧不慢的脚步。它们无心,无虑,悠然沉静。尽管有夜风从八角楼顶灌下,有凉气从后院、从灰牢下漫来,际昌依然感到这空荡荡的房间好挤、好憋闷。大汗淋漓,如在洗热水澡。不知趣、爱掺合的长脚蚊,越难堪的场合,越有它们的胡闹。天空,电弧一眨一眨地搅动,闷哑的雷声仿佛就在头顶滚翻。 “很为难?”白玉心软了,体谅地,“我晓得你担惊受怕。我不想连累谁,还是送我下灰牢去吧。” “不!”这是个掷地有声的字。际昌抱头再想,有顷,只见他脸膛敞亮,目光坚定,轻声地: “你请稍等,我先去探探,再来背你。” 来源:http://www.australianwinner.com/AuWinner/viewtopic.php?t=2568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