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疯狂》六、他颠倒,你也颠倒;都颠倒来,颠倒的便也成了

作者:野萸

时间:2006-10-22 周日, 下午4:48

六、他颠倒,你也颠倒;都颠倒来,颠倒的便也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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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你怀疑对圣威隘之险峻描写纯属另有所指的虚构,是世态时情的危言耸听之假托;你会提到:日常于家人上下来去竹园大队部如走平地,会说竹园人平日挑柴背竹背树过隘也习以为常;更指出早年那些挑脚抬轿者来往其中都平淡不惊。即便有此实,圣威隘的奇险也不过吓唬初来乍到的生客;山泉和河生都惯行此路,除非联想到降临头顶的文革大祸,他们应是不怕的。然而习惯了只略少些忐忑,并不就敢撒手撒脚大摇大摆;谁通过这不捏出一把大汗,那才是怪而又怪!

小心翼翼,如重担在肩,他们扶着岩壁,一步步踩实,缓缓挪过隘。

下完九九八十一级石阶,过得谒圣桥,山泉舍下进村的光敞大路,引着河生靠紧圣骑山尖儿,顺条放牛割草的毛路,直贴紧圣后崖根,从后头远远地绕开竹园村屋,向上首的杨家卫走去。

夜色沉沉。悠过几阵怪风,天空又云堆云砌了。地头的草丛柴莽脚,叫鸡叽啾。间或也听到夜鸟惊梦拍翅炸窠;身前身后时不时窜过只夜行小兽。西斜的月儿快接近梭子洞那边的猪头山垭,勉力躲开云团的追逐,洒下残辉。

圣后峰仿佛是个劳累得疲惫不堪、忙中也打起盹来的母亲,盘腿坐在太阳的正东方。月华给她披上了一袭轻柔的薄衫,活如太厚重会惊了她的梦似地;薄衫朦胧,因而就有着十分的神秘。她的左臂弯斜倚着杨家卫,右肩让于家扶着,老态龙钟了,依然慈怜地将宠儿竹园紧紧搂在怀深。

从圣后崖根望下,夜色中,半里多漫坡下的竹园是黑糊糊的一团。从那里,风送来阵紧阵慢的萧萧,活如个睡觉不安分的顽童在翻身踢蹬;更像年迈母亲为了疲怀里孩子睡得香甜些,而在不停地轻弹双膝,轻拍曼哄。她自个虽也睡意朦胧,却没忘口中呃呃喃喃、绵绵悠悠地为孩子催眠,一遍复一遍地唱着那首古老的摇篮曲——

你安安生生地,还没睡沉吗,宝贝?

笑迷迷,轻咂嘴 ,

你梦的什么呀,味儿美?

香么?甜么?

你尝个够吧,宝贝!

看,是采花了,摘朵了,

你登高腾云啦,又蹬腿?……

哦,母亲!温柔,慈爱,宽厚,和顺,你护孩子以安宁,平和,恬静,孩子知你吗,知你吗?

仔细听久,细细品深,就禁不住泪盈双眶,不知不觉悲从中来。那是名此村为竹园的、村里村外层层丛丛的泪竹,五千余年来幽泣怨诉之连绵不断的律动与韵悠,是母亲莫可奈何的叹息啊!

竹子开花满眼儿黄,阿妹等哥千千年;

圣后峰头苦竹泪,不得妹来不得干!

妹是青山哥是河,阿妹留哥哥躲脱;

浪到天边回头望,峰头竹上泪婆娑!

哥追妹哟妹候哥,尽把痴心相付托。

相思相怨为情也,且听万古斑竹歌……

那是齿空颊陷老皮枯皱的老祖母颤巍巍倚门盼中的思怨忆恨?是皓首苍颜瘦骨嶙峋的老祖父孤独感伤梦里的追怀眷念?思怨追怀,恨与念,究竟谁负谁情?说不清,道不白,五千年风雨,翘首相期,刻骨相思,人间太多了为情为义舍生赴死的血泪故事啊!

而这歌,怕已不全是诉说的湘妃怨思苦,多半倾吐的普通老百姓的心,愿,情,爱,恩怨,离与合的悲欢。一代复一代,年年又年年,当遇到不顺心不如意,或遭忧遭难,或积愁集虑,或屈辱困窘,或煎熬艰辛,无论竺家、杨家、于家,不管男女,不分老少,凡属竹园人,便共有这么个习性:走进竹林,走近竹丛,面竹呢呢喃喃,说不清算诉说算祷告一番;或发着呆,对竹静静默默淌一顿泪,再出一回神,之后,心绪就能回归平复,重新有了生的勇气,活的兴致。因此,无论如何惨遭劫厄,不管怎么痛苦难熬,任凭如何摧折损残,尽管怎样地无路中酸辛膝行,人们都还是忍受着活下来,繁衍,生息,延续至今。任生活调笑,任命运簸弄,任暴虐蹂躏,任罪恶欺凌,从来出演着悲剧,把血与泪洒附丛竹,咽进心田;也始终葆有着希望与生趣,总能从一次次不幸中挣扎起来,再度三度无数度地重建生与活的信心。

他们是普通百姓。他们情真,他们意诚。

杉木穿担两溜尖,竹竿草担翘绵绵;

是山是岭哥挑起哟,阿妹哟,

哥哪舍得你那娇娇身!

他们是寻常男女,他们善良,他们热忱。

把你的穿担敲响来,把你的渔鼓拍响来,

把你的粗歌喉放开来!阿哥嘞,

请看阿妹把纤纤腰肢扭活来!

是个山青水秀,林木幽奇的清静地;古道纯朴的民风,淳和厚道的乡俗;潇女痴心,潇男挚情,温存,体贴,理解,怜爱,永远给危难以同情,以救援,以激励,以鞭策!依依怀想时,悠悠追忆际,一杯乡思酒,最醉恋乡人!

夜风悠悠,竹韵箫箫。雨蛙凄嘈,草虫啾唧。月色越发淡弱了。不知何时,低空已浮起一幔薄薄的纱罗;轻盈地淌荡着,时而东,时而西;时而聚作团团絮絮,时而散成淡淡若无;沿着南进北出的潇水那柳岸芦花线,牵系着竹园村里村外的竹林果树梢。是轻雾,仿佛丝丝缕缕的帔穗,纠镶在北头圣威隘下枫木岭的山腰,缠挂于南头凤凰口上凤凰山的岭脊。

到这圣后崖下,山泉先自忘了那么多的“不得”约法,一站下,驻足不走了。呆呆地,时而仰望圣后崖,时而俯眺竹园村屋,大部分时间双手捧着脸不声不响。对这个统管竹园达十六七个年头的老庚,河生理解他此刻的心情。因为他本人早数月前已先有过体会。这不是一时半会、一顿几阵地,靠借题发挥的款劝所能抚顺理平的。这时有一团浓而凄重的阴云郁积心头,只能靠时日慢慢驱散、消开。此刻,最恰当莫过什么都别说,唯静静陪着,像那次他喝了方志甫的尿,他漏夜陪他一样。

——是一对名符其实的难兄难弟啊!

夜更深了,深得让你感到莫可名状地恐怖。

“鸡快叫头道了吧?”

来源:http://www.australianwinner.com/AuWinner/viewtopic.php?t=223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