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疯狂》五、一对难分难舍的难兄难弟

作者:野萸

时间:2006-10-22 周日, 下午4:23

五、一对难分难舍的难兄难弟

18

这年农历七月初八落黑时分,滚下台反省的肖河生坐在监管地路坪大队部门外的树脚,孤身只影,向天出神。这天,从早晨八点一直持续到午后四点的“讲清楚”,不仅搞得他头昏脑胀精疲力竭,更把本已油皮得趋向平静的心庭搅成波涛翻滚的海。

在那会上,公社红联把他及他那些被夺了权又没倒戈皈向造反军的兵卒赶到了一堆;被勒令,从此每逢农历四九圩日,要随他一道圩场示众、圩后游乡。明天还要开万人大会,大造声势,以推动太阳的奉旨造反运动向纵深发展。即是说,他重新当上“班长”,不是带兵打敌人,而是领着忠顺于他的大队或公社企业的黑一大头们,去挨斗挨打骂,接受侮辱!

其势吓人。想想都浑身骨栗,不觉生出种大限临头已无路可逃的危迫感。他内里焦灼着。

“你倒好,还有闲心看日头落岭……”

心事栖徨不定,耳际突响起个声虽轻悄而气促瓮然的哂笑。不用看也知是杨山泉来了。

他这个老庚已把心底的委屈怨恨摆上了脸。

在那个讲清楚会上,偷偷地,他的兵卒们都把目光投向他。显然,他们仍认他为主心骨。

肖河生先机警地四面扫了个够。

“没谁看到你拢来吧?”

“就为偷你同着出去散散闷。”一副求指点的窘苦之相。

选条平常没人走的路,两个偷偷溜离路坪,躲闪着钻进日出岭,直到掩进了浓密的松茶混交林中,才敢放慢脚步。他们沿着由县城来太阳的古驿道,向竹园方向踱去。

两老庚年恰在半百。肖河生较胖,个子稍矮;稀疏地杂有了几根白发的一头短运动发,像竖的口口钢针;挂着像章的衬衣大敞着,露出贴身的白汗背心;一条皮带紧扣着劳动布西装短裤;脸上笑容可掬,挺精神,一定生性旷达,开朗乐观,要是说笑起来,肯定很感染人。他向来长于做兵卒们的思想工作。与他相对,较高挑从而显得瘦长些的杨山泉就显得闷头耷脑。浑身晒成了古铜色的他,尽管只穿的条裤衩,仍大汗鼓突,天闷热更加心闷烦啊!光头剃过不久,肩头挂着的一条罗布汗帕时不时扬起来擦擦那张苦脸。他像个醉汉,头重脚轻地走得踉跄不稳。心事太沉,思绪太乱;要是平日,也绝不是个闷葫芦。

两个相跟着走啊走,只听老肖一张嘴叽呱不停。看看上弦月放出了光华,山泉站定脚,意未谐而情不舍地望着老庚。

“老肖你回转吧。出来过久,要是给晓得,那苦头又够你受了。”勾头扭开脸,无奈,因而无力地:

“命当此劫,愁不来,怕不了,只好认着;给架上了耙头,就由着他火烧也好,水烫也罢……”

河生一听,酸酸涩涩地,突也生了濒临绝境的悲凉;一时间好生恍惚,顿冒出似死前去辞辞路样的那种念头。

“掐掐指头,我都百多天没回竹园了,真想哟!我说老庚,这刻既已让你偷了出来,干脆,偷着回去看看去!”边说,脸上笑突转阴惨:

“哪怕……哪怕再喝口苦瓜井水……”

这难怪。自解放时领着工作组踏进太阳乡境,十多年来,主持一乡党政要务的肖河生就一直住在乡府原在的竹园祠堂中、后院后的那间“大房间”,尽管后来公社大院移去了新建起于全乡地理位置中心的刘家山,他这个党委书记仍选点蹲在竹园,从而未搬去住。直到“二、五”事件后让竹园造反军司令于五生轰了又轰,不得已才“滚”到路坪。在他,他已把竹园当成了比出生地还亲的故乡,怀有份难以割舍的依恋之情了。

像林中麂子,自己不晓得在走近套子,要么就是“心中无冷病,哪怕雪风吹”,“没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门”,装不晓得,这对难兄难弟只管依着性子向竹园走去。实在是,早有双双幽绿的鬼眼一丝不放过地盯着他们,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记录在案了。

脚下这条古驿道,早年都墁的规整的三尺宽三寸来厚青石板。年久日深过来,千人走,万人行,坚硬的青石倒胜不过草鞋,布鞋和赤脚。有的踩斜了,一头高一头低;有的松动了,脚一上去就晃浪;没稍动的,中央就给踩出了一道凹痕。

五八年钢帅升帐,从县城到梦中的“太阳铁城”——竹园忍苦冲这一段,弯的取直,顺便加宽,已改成了公路毛坯。只可惜没来得及铺石墁砂压实,钢帅就饿得栽下了马。后来总是见反正没车跑,不仅没继续修成、养护好,倒还成了沿途生产队小修小补小建设诸如塞田口,砌塌埂,过水口架涵,厕所、灰屋等打基脚的、很方便的取石场;这里撬走一块,那里弄空一片两片,或者干脆连连续续挖去一段,弄得大坑小洞,坑坑洼洼。

这天午后落了一场黑风雨。山洪暴发,乱扫路面,搞的溜光的溜光,淤泥的淤泥,积水的积水。溜光处,是滑如冰溜的硬黄泥疙瘩;淤泥的,像深浅难测的陷坑;积水的,在夜光中仿佛一面面铺地镜子撩花路人眼。若不留神,稍不慎,走在这种路头,就得摔跤。

果不其然,萎萎蔫蔫的山泉陡地打个前失,呼嗦!上身一扭摆,下肢就弄成了个扭扭靠;两脚你踩我我缠你地,插进前头的大泥坑。搭般河生出手快,扶得扎实,才没四掌朝天倒。他不由地就冒出无名火,没等站稳扯出脚,先气急败坏骂开。

“鬼天,净搞破坏害人,落他娘的洗路雨!”

民俗七月中元是鬼过节,各家祖宗都会回来受供发财,临近中元日落的雨,说是为祖宗洗去路尘,以便寻路回门的洗路雨。

“嘿嘿,五老六十的人了,还学三岁毛孩迈望天步!”见山泉那狼狈,河生直乐,想笑。“何不怪自个出脚不慎呢!”

他几蹬蹬脱自己草鞋上的油泥巴:“你怨它,我倒喜欢它。不是来了这场雨,几天来,那日头大火烧天地,都快把满世界变作枯炭了。看这雨一过,天也青了,气也爽了,山也鲜了,那干绝了的小沟沟又都活转;人给这一口口清风吹的,多爽神哟!”

感慨一番,见山泉只顾擦汗、洗脚、提步,不接腔,他也默了。——也想起半个月来正午时分谷坪中央向红太阳请罪的难堪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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