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疯狂》二五、圣后庙前又染红 ——千滴血之三

作者:野萸

时间:2006-12-07 周四, 下午8:24

二五、圣后庙前又染红 ——千滴血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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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后峰头圣后庙,古松荫笼,泪竹环拥。石砌石盖的庙身爬满绿藤,铺厚青苔,古朴,幽森。

山其灵在水为魂。圣后庙造化的玄妙,就因那山水神奇。天生石神坛,神坛中央溅珠漱玉般一股四季不断喷的圣泉水;泉水治病功奇。

此庙不知何人造于何代,而传下来则是娥皇女英初来时亲结的风雨寮;为帝舜幽灵归幸圣地,因而神圣、神奇而神秘。招得四方香客,一步三作揖,三步一叩首;跪求祈祷的那份虔诚,连沿途的地名都宣示着崇奉,露布着膜拜,累积着威穆和敬畏。

越拜越捧得高,愈崇愈觉得神,悠古岁月积累,便成了千秋执着的信仰。信仰原本圣洁,但一旦转而成迷信,就叫人闻而生畏了。

而这里,迷信又曾同草菅人命的罪恶姘居,因而就更复杂。庙前阶下,隔着沿圣泉而砌的进庙石子路,相对地各长着一簇枝叶斑驳的剥皮竹;那曾是据庙立寨的土匪,对牵来而无钱回赎的“牛仔”施行挖心、剐肉、剥皮、作菜下酒的杀人柱。一逢庙由魔占,竹身竹脚草坪便血染殷红。

怪就怪,饮了那染了血的圣泉,据说消灾弥难功效更大,治病救人更灵验,祈福求禄更遂意。

平民百姓惯于收受。迷信被妥当地拉作掩饰罪恶的帐幔,罪恶反过来便护卫迷信、推崇迷信;於是愈信愈迷.愈敬愈畏,如是反复,不由你不信其神圣伟岸,不由你不畏其血渍威严。

自从搞起群众专政,造反军们就选定了这个特具幽古神秘色彩、又切近时代造反时尚的山头,山头的自古生发沿习至今、传统迷信越发浓厚的圣后庙前,作为树造反政权魔威,向阶级敌人进行精神与肉体双重摧毁的场地之一。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们早就自诩魔。他们不怕血腥会有污圣灵。他们清楚得很,神坛从来就由人民的鲜血与生命浇筑而成,以人民的血泪和身躯为牺牲进行祭祀,血杀将使神圣更威严与尊隆。

因而他们决定在这出演史无前例的血腥剧。

於是,有感情而自尊并互尊的文明人蜕变分化了,一些返祖兽类,残忍而暴虐地将另一些当成绵善的羔羊,随心所欲地屠戮……

夜,如末日将来。漆黑,黑漆。整个天空乌云厚积,快满的月轮畏怯地躲向重云深。风时而停死,容蚊嚣百般肆虐;时而翻江倒海般狂啸,其势似欲摧折满山林竹,掀走满岭石棱。

没有雨前蛙鼓的咕呱,没有伴夜虫蝈的叽唧,没有星烁的萤辉。一种不知名的野兽时不时发出阴惨的呼号。好恐怖!手电猛不丁闪亮,交叉或散开的光道,刚照显林影山形便熄止,一眨一眨的亮光陷你於更暗漆之中。鬼影招摇,各种善良生命都无可奈何地退避躲隐,或心不由己地受纳、容忍……

末日,末日的凝寂、憋压、窒息,末日的阴森、恐怖、肃杀,末日的绝望。

绝望。这晚,一队绝望的羔羊让提刀荷枪的恶魔押着,沿着数天前肖河生杨山泉踩过的山路,向圣后峰头游去。

行前,男的给剥的只留条裤衩,女的不过多件内衫;成年男女,双手反剪於后绑成行路绑外,从队头到队尾,还用根八号元丝把每个人的右脚串栓着。

出发时称伏天趁夜凉送上县。人们含泪咬唇,不敢吱声;听说送县,心里还快幸呢。作为囚身,最焦虑的时段莫过将判未判之际;他们多望如快刀斩乱麻般,得到迅速而明朗地处理啊!

而对现实造反暴力的畏惧,掺和了传统的仰仗圣灵护佑的迷信心理,浑浑噩噩,给牵离了去县城的路,步步登山,也驯顺依从。不由你不依。前头是牛生和勇忠驱导,后头由文革贵庆逐赶,两侧,那么多英雄的造反来宾时不时甩动手中的竹鞭与篾条,甚至毫不客气地对你的鼻尖耍动刀枪。

只有处昏死间隔的白玉享福。开头是由贵庆和文革横抬竖扛着走,快到求圣坡,总也有些累,他们就松了明英和珍兰,要她们轮着背。

背人上山固然吃力,比绑了还栓串着走,到底自由些,她们算是“解放”了。

到了那一步一踏嫌促,一跨两级又不太够得到的百步拜圣阶,已是去绝顶的圣后庙头,别无可走出,贵庆容她们由队尾抢了前,先上去了。

登上庙前坪场,安顿好玉婶,趁治卫队员不注意的空,明英忙塞给珍兰一颗铁打的五寸方钉。咬咬耳朵:

“……万一,就痛痛快快拼他一场!”

逃而没脱,仍被送回自家屋里,明英不再装疯扮傻了。铁青着脸,任由跟脚而进的牛生发疯吓吼,低下乞赖,绝不开口说。她悔莫及者,不只未逃脱,还因给逮住后心慌失主,没偷个机会,把肖庚舅那块血写的告急布片,扔给同路而回的梅子,或抛藏路旁;等山姑搜出,缴到了五生手,从而给河生的罪行材料添了实证,使河生处境更加难堪。她也因与牛生对打,给重新投入灰牢。这铁钉就是在屋里时偷偷摇落,预作最坏打算的;先头在大队部上绑时,偷偷移给孩子群中的明杰带了来。

“可怜……孩子夜里要奶……”一弄明白明英的话意,珍兰直要哭。望着因不舍自己而跟来受罪、此刻正艰难地随队上登的丈夫,她心里直有万把尖刀在绞割。被明英使劲一捏手,凄泣噤下,泪也隐了。

大队伍总算全上来了,乱晃的手电照出一堆堆自干柴。这是际昌们白天大半日的劳绩。往年为民兵冬训筹经费,也是到这来伐古树劈柴,风干后送附近一家小小的国营瓷厂。但必在入了冬。而这次正逢秋收双抢,亦且要求全弄自干的松丫竹杪,当时他们谁也猜不出作什么用。

自从际炳们疑上了际昌,好多会议就不再通知他参加。他呢,历来惯了你牵我就动,很少主动要求参与,因此大家都不怎么介意。

手电乱晃中忽见个黑影飙上庙门口,站在了台阶的最高级。那是五生——公社代理一把手。右手握着手枪,左手把着斜挎右肩的鼓嘟嘟的长征包;他一改平日见人就陪笑、素来文声细气的说话,突发炸雷般吐出两个字:

“点火!”

明英们震悚,惊疑:这七月伏暑高巅,虽凉,还不至寒,总不须烤火过夜的;要薰蚊,应不用干柴,况且山高风劲,并没几只蚊子!

牛生一接到命令就神气了。他故意挨过下午时分打斗败给了她的明英,在前头的剥皮竹下打火抽烟;顺手捞把松毛点着,塞进不远处的柴堆。

火苗尚没大接好,勇忠和文革就忙不迭加柴;压得浓烟仆地滚出,呛得他们一个个泪簌簌,又咳又喷嚏。屁滚尿流,直粗野地骂娘。

毕竟柴已自干,还经一日烈日曝晒,劈啪一阵响过后,火便四外窜出,烘燃起来;烈焰腾腾,托起股股黑烟,纠缠翻滚,顺风冲出一条条翻绞肆虐的火龙。

火光下,明英看到,除了网罗进“推背图”案的竹园和外地“罪犯”外,被造反军牵押来的,尚有包括她舅在内的几个大队的“死硬”一大头。

这是际炳刚才在电话里口授的机宜。他们既没套在连环脚扣,也没绑,而是被二对一地押着。此刻,他们也相互探视,总也是在猜测什么?

“哈,这松柴油,竹杪干,还愁造反烈火烧不旺吗!”周子昂和李胜虎似马戏团的一对跳梁小丑,兴高彩烈,狂妄,互送一拳作贺:

“今晚就让我们在这里上演第九次接见吧!”

执迷的信奉,狂热的崇仰,造成幻觉中无高下的平等,别笑他们不知天高地厚吧!

尖嘴猴腮的刘老二到底老道些。他扬起那给酒精烧成了老猪肝的脸,老成地告诫:

“革命造反整的正是喧宾夺主的野心家阴谋家,今天是竹园战友唱主角,我们可千万别争头台戏哟伙计们!”

“预备!”

又只是两个字的令,简短、强劲,好象咬碎了牙齿蹦出来。五生每发一令,脸就扭歪一分。此刻的他,横肉鼓颤,俨如就要吃人的恶煞。

牛生们闻风而动,如狼似虎般扑向明英们,把他们赶到火沿,排风尾火头。迅速拆开家庭团,整成三排。头排,最靠近火,是成了年或近成年的女仔或年轻媳妇,由明英和珍兰打头;中排是老少,扶着、靠着、牵着、抱着。这两排没上绑了,只在排头排尾用密匝匝的梭标栅严着。后排是以杨柱生同生死莫辨了的和民打头的青壮男子,行路绑已改成请罪认惩绑,并且用铁丝连环扣了双脚;背后自然顶着枪刺或刀尖。

柱生属习武出名的杨家人,给绑的尤其严实。

被二对一押着的几个顽固一大头,也绳索缠腕上肩了。打横排在庙前石阶五生的脚下,感受这气氛,偷瞅瞅屹立最高阶的五生,都懵懵然:这“预备”是、是……要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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