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疯狂》三八、热昏酿梦魇

作者:野萸

时间:2006-12-25 周一, 下午6:00

三八、热昏酿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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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来了?门敲得好平和,绝不是手下那些造反豪杰。那么会、会是她,她也忍受不了这两晚一天的冷隔,终于又高高耸起那酥胸,来找了?

“笃,笃笃,笃笃笃!还没起床吗?”

是、是个男人!语声温文从容,因而觉得好生疏。是……谁呢?五生意甚怏怏,下意识地,操起匕首笼在裤兜,就要如昨天前天,先劈头盖脸骂他一顿来。不知怎的这两天火气特别大,动不动就冲天;而在早前,在大家眼中,他是没什么脾气的。

到底没喷出火,因为叮铃铃的电话响了。他朝外不屑地别别嘴,不理了,先回身去拿起话筒。

听到电话铃响,外头的敲门也随而停。

“情况怎么样,一定形势大好了吧?”电话里送来际炳那严重关注的问询。同时通知他,县红联与公检法军管小组联席会议已决定,今天派外号“老公安”的何立亭来太阳,协助他粉碎阶级敌人复活封建宗族观念、挑动宗派械斗、挑起群众斗群众的罪恶阴谋,继续发展群众专政的大好形势。

“你得好好对待,放他放手工作,啊?有什么问题,随时来电话。切不可疏忽,啊?”这结束语声缓气重,纵然白痴,也能懂出那潜台词:警惕地监视他的一切举动,并随时汇报他的可疑行踪!

五生当然已会意。放下电话,意转悻悻。——对手原本够多的了,还再推来这么个更棘手更难对付的!岸头不解水下急,太不体恤下情了!心里有怨,登时就没劲,疲疲沓沓,打起长长的呵欠。

电话刚挂上,门就敲响,由不得他再拖着不开。伸伸懒腰,警觉地,捱落了门闩。

“你是于五生于主任?我叫何立亭。奉县公检法军管小组指示,来协助太阳工作。”棱角分明的四方大脸,挂着谦和的微笑,一对又粗又黑的浓眉下,那鹰隼般犀利的眼睛炯炯有神,仿佛只须扫你一遍几遍,就能搂肝搂肺地看透你所有的心密。

五生迎着来人的手,不知怎的,心底竟栗栗发怵。但一记起际炳刚才的电话,头项马上硬了。装成很是惊讶,说不清算夸还是嘲:

“咦,电话才来,人都已到,你老硬算‘只争朝夕’。欢迎,欢迎!希望在你全心全意的协助下,我太阳公社的群众专政造反运动,又将向更深广的纵深深入发展,推向一个新的高潮。”

应说以前他们见过面。虽然当年的何立亭不清楚周旋身边忙乎招待的这小青年,可五生很认得、并觉得很了解他;不再如往年般粘乎,除了身份地位今胜昔,恐怕更因心不在焉。

按往日习惯,呼叫山姑送洗嗽水来。他已有了“生活规矩”:山姑送来后,还得望着他用完,再为他端走。然而今天的她却是偏开脸去、望坐椅子上的何立亭,以致在接五生递来的盆时,不慎没接稳,一偏复一抖,哗!水泼了,溅得五生满身。

“看你,慌的什么!人家老何并非吃人的老虎,你也不算百事不经的女仔了,还这么怕生!乡巴佬,狗肉上不得正台面,没出息!”

话中有话,语意双关,火爆爆声势吓人。山姑给训到的好臊。脸红红,仍接着给端来饭菜。

“你看、看!怎只来一份?不来了客吗?一句不交代,就……哼!”一面要紧不慢地擦着衣裤上水渍,一面大光火扯起脖子骂人。抬眼望着天,也向来人略表歉意:

“老何,乡下女人没见识,不懂礼数,对不住,请包涵、包涵!”

“哪里,没什么。”何立亭拦住要再去打份饭菜来的山姑:“不必麻烦,我用过了早点来。”

“那就中午再说。”五生迅即接口,以此向山姑显示,他并不怎么把对方放在眼里。

挥挥手,示意已然羞窘难当的山姑走了。

“可是我得多少扒几口。”

“请便吧!完了,我们先扯扯情况好啵?”

“哦?那就边吃边谈。”尽管没正对着,他也知对方在打量自己。隐隐觉到,那目光是麦芒,扎的浑身不自在。他强自镇定。装成不卑不亢,从容。斯文地,扒一口饭;斯文地,拈上一片瘦肉;斯文地,咬、嚼、吞、咽。一面放坝水似地说开。

“先介绍本公社阶级敌人基本情况。全太阳计有四类分子二百一十八个;另窜逃港台海外七十九名,共二百九十七。外逃在台最高军衔为上将。四类子女计五百三十二人,右、蜕、资、修等黑七类一百四十一人,黑二十一种共一千五百三十三。阶级敌人总计二千五百零三人,占总人口一万九千五百六十七的百分之十三点三。除此,他们极尽腐蚀之能事,还影响着相当部分的富裕中农,中农,以及忘本变质的部分贫下中农。因而本公社阶级斗争形势十分严峻。”

除后头“黑二十一种人”外,其它数字何立亭手中一直有。但仍一字不漏地记着。一边记,端量着五生,心里好惊奇:他确是边吃边谈,没预先备下、也没临时去翻找材料,却介绍得准确无误,亦且滚瓜烂熟;叫人难以置信,他主持太阳日常工作才不过两三天;给人印象,已是专此的公安特派员中,有五六年工作经历的老太阳了。他一定有副天才的统计与记忆储存头脑!

何立亭心下很有些欣赏,甚至佩服。

“自‘二·五’反革命事件以来,本公社就接二连三出现了阶级敌人阴谋变天复辟的征象,其反动气焰十分嚣张。伟大光荣正确的公社红联,就是在与以肖河生为头子的大小走资派及其爪牙的反复较量、在阶级斗争的疾风暴雨中胜利诞生的。从它诞生的那天起,就高举着战无不胜的伟大思想红旗,不折不扣执行最高指示,活学活用光辉思想,坚定地站在阶级斗争最前沿;为保卫伟大领袖、捍卫战无不胜的伟大思想,为把太阳的革命造反群众专政不断推向前进,为彻底砸烂封资修黑帮黑线、粉碎阶级敌人反革命罪恶反扑,而英勇战斗,进行着坚决的毫不手软的斗争,取得了一个又一个决定性胜利。目前太阳和全国上下一样,革命形势一派大好。”

在咀嚼吞咽的同时,两片唇灵活地张合着;双眼始终望天,眉睫或张或弛,隐下或显出那瞳人推走、白云一片的眼屏。学全当年首长作报告,摇头晃脑地,随口“安安沙沙”,语声流畅,琅琅入韵;说者神态端肃而口若悬河,听者如听鹦鹉催眠,耳内嗡嘤,脑海里轰哄,人昏沉沉,恹恹欲睡。

天才的领袖资质,天才的演说风度 ,天才的办事才干。他处处显出自己的天才身手。

“但是阶级敌人人还在,心不死,不甘于他们的失败;顽固的走资派和保皇派更同他们串通一气,相互勾结,扇阴风,点鬼火,蓄意把水搅浑。他们妄图扭转革命造反群众专政的斗争矛头,挑起群众斗群众;他们阴险地复活封建宗法观念,借助封建宗族势力,向我群众专政造反政权发难,挑动大规模武斗。其用心何其毒!其居心何其险!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罪不容诛!”

自我赞美自我辩护的同时,一定要倒打一耙,把所有罪责扣到对方头上。他不仅坚持了血洗刘家大院和此前开屠的必要,更把当前的械斗罪责加到了刘为农头上。

奇怪!他并没向这老公安提及那震动远近四乡的“推背图反共救国军隐密”案。这乃其精明所在。因为那些纯属凭主观好恶臆断编构起来的罪案材料,绝对通不过老公安的眼睛;况且,若追问人犯现在何处,更无可答。而避而不提,就等于什么也没发生!

这就是典型的时势造英雄,英雄借时势。他有才智,必得朝个方向发展发挥。正如火药包着信管,遇有机会就得爆,不给正道,就上岔路;不让开山,它就毁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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