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疯狂》三七、骑上了虎背(二)

作者:野萸

时间:2006-12-25 周一, 下午5:20

三七、骑上了虎背(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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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睁睁望着一个个同龄人调出,然后穿着干部装或工人服,叨着香烟,亮着腕上的手表,回来过年过节、探亲、选老婆结婚,他却仍是在竹园蹦蹦跳跳,在太阳公社的门洞进进出出;陪够小心讨马桶倒,卖够强笑邀狗腿跑,换到那廉价得比不上放屁的夸奖外,仍只能卷喇叭筒烟,穿蚊帐布衣,卡冷红薯就酸萝卜饭菜……。

他想望后来的、一经点明就慢慢遭打破的“铁饭碗”。虽然有“铁饭碗”的单位,或者行业、系统,无论工厂、矿山、商店、医院、学校,等等,等等,都打的“人民”这一标牌,说属于人民,但并不向所有的人民开放。有各种名目的条件规定,筑起它们各自的高城厚圩;只留很小的进口,由最森严的审查守卫着。其进身卡内容,除了通常的年龄性别婚否文化程度健康状况外,最关键且起决定作用的、是你的政治状况:家庭出身,政治面貌;家庭成员、社会关系的政治面貌包括其历史。

政审不合格,不用说,你乃怀疑对象,不可靠。怕你进了厂矿放火投毒搞破坏,为了省下戒防之力,只好拒之门外。而因此你也没有不受限制的受教育的权利与机会,尽管你也许是个天才的数学脑瓜,系统思维发达,逻辑推理、归纳分析、观察判断能力都相当杰出,有发明创造、发现的巨大潜能,有工程设计和艺术构思创意的不可或缺的灵感,尽管你有表演、表述、表达天赋,尽管你精明,反应敏捷,有副灵活圆通的经济和经营头脑或管理技能——最忌你觊觑管理地位,因此无论如何也不能接纳你。

你甚至没有尽公民的保卫祖国的义务与权利。怕你到了边海防会打反枪叛逃。冠冕堂皇的这许多借口掩盖着极其重要的其它原因。这样,到这步,虽没明指你是四类五类,入了另册,成了罪民,但你是贱民,不合格公民,不得录用,便成了铁的事实,冷酷无情地逼你接受。

至于你提出,连宪法中都规定,公民有居住、迁徙和职业选择自由,那只会招致满堂嘲笑:这家伙天真得赛似孩子,我也没说不由你自由选择,但我也应有选择的权利,你选择了我这行当,我却不要你来,奈何?!

他应说政审合格,按表面的规定条件。十八二十代的雇农成份,没有先人当土匪当壮丁的污迹,更没有地富反坏右资亲戚,也就没有最吓人的海外关系。本人已是众口同夸的活动积极分子,学校里就入团、当上干部。

可是,很遗憾,同父兄没有不清白的历史、没有复杂的社会关系一样,他也没有现实的革命干部宗亲戚谊、裙带关系。

政审的最重要栏目是各级领导意见,其它不过陪衬,唯此起决定效用。这些栏目的“同意”之类的字样,都已给了他们自己的子女、弟兄、族亲、姻戚。古人云,举贤任能不避亲仇,用现代话应译作:“任人理当唯亲唯帮,整人就是寻仇报复”。尽管他五生对干部们服伺唯殷,奉事唯谨,唯恭唯敬唯小心,也没法破格开恩。基于种种不可言明的因由,他们终究没把他列进本亲本帮之中。

只好绕弯子求当兵。过去人糊涂才说“好男不当兵”,现在“枪杆子里出政权”,当兵有特权。这是进身一径:可争取从部队直捷转业到单位。部队毕竟人来五湖四海,不似地方的宗族地域观念浓厚。纵然复员回家,也多块红牌子,要调人出去,可以优先,必须优先。

而绕弯子当兵也轮不到他五生,他不服了。直接找到征兵办公室,求见接兵首长。

“谁叫你来的?”

“雷锋叔叔。”

众皆愕楞,过一刻,满屋子哄堂大笑。

“我,怪我平日说惯了嘴。”他可不笑,红着脸窘了会儿,恢复了。一本正经,口齿流利地:

“昨天我是叫他雷锋叔叔,今天该叫雷锋大哥、雷锋同志了。‘学习雷锋好榜样……’”

他激情洋溢,有板有眼、有韵有味地唱起来。唱完,像雷锋当年报名参军那样,诉苦,声泪俱下;言仇,咬牙切齿;唱《唱支山歌给党听》,充满真挚而深厚的阶级感情,恳切地表达他的无限热爱、无限景仰,无限忠诚。

接兵首长不能不感动,最后认了真,破例直接对他政审。根据他写的自传材料,从政治面貌,各个时期表现,个人出身、家庭成份、住址,一项项,仍是那些表格、那些栏目,只是从上到下,从切近的县中学,到他的户籍地,逐个逐个弄清。凡利害不相关的,都给写的实在的好话;最后到的最底层最基础也最关键的公社一级,明白说明,顾虑会占去分到他们手头的指标,犹豫着,不肯落笔。经调查同志再四保证,才依实填据,并盖上那原本该第一个盖的、最后一个“同意”章。

他喜出望外。学雷锋,真有效,学雷锋,见神效!往后到部队一定要照雷锋生前那样去学习、工作、战斗。他备好了一大扎笔记本,用来记部队生活和学习心得;那是用不知从哪翻到的、土改时期的空白表格纸,翻面装订而成,比商店卖的再生纸要好写得多。他也拟想着入伍途中如何做好事,以表现自己“爱憎分明不忘本,赤胆忠心干革命”。

正当他梦美如蜜,却又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卡口卡了出来。这个五八年小学大炼钢铁中的炉前工,炉火烫伤的腿杆上,那两块大疤虽然平复,但疤痕皮紧贴着腿杆子骨,光滑滑一点弹性也没有,据说这就不能耐于奔跑跳跃、滚爬摔打。尽管他体格强健结实,其它部位腱子肉鼓鼓;尽管他声嘶力竭说明,曾每天行程一百五十里并坚持过一星期之久,证人还证明他在学校已是劳卫制运动健将;但科学就是科学,科学宣布他不合格。没法,他只能恨自己生不逢时;若在战时,即便歪脖子瘸腿,紧张起来时,也拉上去给你一支枪给我守住给我冲锋!

接兵首长爱莫能助,心里也十分不好受。两手相握,依依不舍地送他出办公室,好言安抚外,对没收上这么个好兵,也不尽惋惜。

大喜过望到头又是一场空,叹命苦的同时,也怀疑是某某借科学在背后捣鬼。不然,科学绝不会一时严格挑剔,另一时却毫不挑剔。

只好蜷缩“农”字堆。只有进农村门什么都不要,毋须政审、体检、资历考察,毋须请客送礼,托人拉关系走后门,毋须填这样那样的表格,就是说,毋须立档。

只有这“农”字门里什么都收容。罪大恶极的待决犯,四类、五类,二十一种,蜕化变质忘本、作风败坏坠落的准流氓,各行各业各项各个时期招生招工政审剔除的不合格者,不知满足曾跳皮的、各门各类铁饭碗中清除的公家人,各种老、弱、病、残,二流子,和最善忍最刻苦耐劳的、占人口总数百分之七十的贫下中农,以及他们那总不太安分,总爱做点发家发财小动作的中农兄弟,那快有靠向阶级敌人危险的富裕中农。

这里俨然堆放各种废品、废料、废物件的大杂院,是堆存脏污腐秽的垃圾场。所有因遭疑受忌而剔除的社会垃圾,都往这“农”门里倾倒。它兼收并蓄,囫囵吞枣,毋须消化就先硬性载下。

这里也似社会福利院、慈善场所,无论年轻力壮老病羸弱、勤俭辛劳游手好闲,拉下高将就低,拉些勤补益懒,绝大部分人大体平均;不管生与活,劳与动,能说会道会捧会溜者,不须流血流汗,只须顺风顺水大喷唾沫星子说好听,就能得赏脸,大沾光。

为了安抚占绝大多数的贫下中农,热忱称作革命依靠力量,点出百分之五的四类五类乃至二十一种给你当木鱼,让你施展革命才干。

你对着泄愤对象,自高了还不太自得恰意的话,还再给个盼头——听着:最终目标是消灭三大差别。

谁最听话,谁才有机会先“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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