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疯狂》三、唉,那疑山幽灵! 作者:野萸 时间:2006-10-16 周一, 下午7:27 三、唉,那疑山幽灵! 8 惜如王三生预感,他终究没躲过那一劫。 头上那赫然阴鸷的幽灵没容他迈出竹园,来到九疑山外的、用乱石堆垒成的孤零零的石屋。那里在京广线湘南段林耳火车站左近的石头岭深处,是群山环绕中一座孤零零高插云天的石柱峰。峰头,荡平略凹的中央盆地中,石屋就在一堵也是孤傲、从而尖峭地耸入青冥的柱天石脚。 要是他有幸到达这里也许就好了。矗立在云涛雾海上的峰头这石屋:四周,浓密的茅柯簇拥着;稍远,交缠攀挂的藤萝虚掩着,虬枝龙鳞的古松老槐围护着。两三里宽阔的峰头,除了这石屋,再无邻舍。听不到别家的狗闹鸡嘈,更少有人语。四五十里外,过往火车报站的呜呜汽笛传到这上头,早变如蚊咽蝇嗡,悠细绵茫。这里常有的,是风翻草头漾清波;是涛泛树杪成涌浪;溪流迂曲宕跌,或幽幽细吟,或潮闹钱塘。云雀吆语,草虫啾叽;间或也有黄羊悄窥,灰兔怯访,间或也逢山猪拱撬,灵狐招摇。一道荒废多年的水坝又复整起,几丘从荒沼中盘出来的梯田傍着清流,数畦菜地布落在屋前屋后,一道草径连系起屋里屋外。花篱修洁,铺黄英招蜂招蝶;青竹垂梢,乘清风碎语飒萧。芳郁盈庭,幽馨播远,虽荒毛冷僻,正好清静,宁谧。宛如陶翁笔下避秦火而入的武陵桃源,高踞半天云中,出脱凡俗世外,好不淡远恬逸! 现实中本该没有其地、其人、其事、其情,宁愿招乱编,胡诌,杜撰无稽的骂名。可是—— 石屋的主人就是李晓。他同妻子白玉的原型,乃笔者在其中就读时的县中学五七年打成右派与五九年划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前后任校长。 李晓快满四十,清瘦,高挑,右脚微瘸;眼窝深陷,满额皱折显示他是过早苍老。他神态平和安祥,寡言内向,深深藏起他辉煌的过去。你看不出他曾出生入死驰骋沙场,能征惯战;也看不出他曾为维护公正而执法如山;更看不出他为坚持真理仗义执言,不怕上刀山下炼狱。他这时像个自守深沉、宠辱不惊、得失不计的执着学者,一个耐心不烦,谆谆善诱的老师,一个慈和睿智的父亲。 身边确也跟着个年近二十的小青年。 石屋墙头挂着一幅画。李晓常常对画默神沉思。好多年来都是这样,到那个特定的时刻,他就站到画前,凝视着,伫立良久。虽然一言不发,从那浑然凝重的神色,沉郁的目光,可以看出,每次都为之动感动情,心头起涛。 这幅画题作《疑山幽灵》,七年前途经林耳时,得自当年的流浪儿、现在眼前这小青年际明之手。 当时,他一眼溜过,心魄就给牢牢地攫住了。 一张土产的竹绵纸,揉得皱皱巴巴。灰涩的底色上,那或明或暗的点、线,那影影绰绰的一个个形象,若点若染,若隐若现。粗看似墨洇无意,无章无法,混紊乱涂;然而稍一留心,他就从那貌不经意的涂抹中,读出了颇用心思的匠作,解悟出那构图的深厚蕴意。 说不准奉的什么主义,属哪流哪派,用的何种手法。或许画就是画,压根儿就毋须套及什么法门。无论写意写实,神似形似,印象抽象……恐怕都沾点边儿—— 朦胧。僵凝寂静的表面气氛掩饰着染人躁悸的骚动,释放出股股摄魂夺魄的气力。仿佛画后隐者在向画前看众讲述一个发生在遥远年代、又俨然昨天的悲情故事,隐者就是那故事中人之一。李晓读着,整个身心不觉间已淹浸到画境中,让那凄怆悲凉的氛围所包裹,好像正亲眼目睹、亲身经历那故事真实的每一步。他震悚,悲愤,痛楚,那颗心怦怦然久久不得恢复平静。 满眼秋风秋雨愁煞人的萧瑟。天似一只洗不净的染缸,沉沉地倒扣在头顶,压紧大地。阴惨惨的天风卷起漠漠烟云,下旋,上纠,簸翻满野蒿茅,扬起柱柱朽败,同时把一个俨然撑天柱地的巨人之背影模糊地推拥出来。这巨人双手捧紧那轮红日,霸在左肩头。透过骨棱棱刚如铁爪的指缝,红日给荒漠的大地抹上了一层惨淡的红晖。大地犹如泡在了漾漾的血水里;闪烁荡漾的血光中,那蒿茅丛虚掩着一岭岭骷髅。踩着骷髅,踩着蒿茅,踩着那高下错落的岭坎丘陵,到处蠕动着赤膊光身的小人儿;如蜂团激战,似蚁国鏖兵,冲突喊叫,厮拼厮咬,凶狠地劈杀,没命地躲逃;喊杀声震山撼岳,格斗势鬼悸神惊。继而这里一群,那里一伙,各纠各集;或伤或残,精疲力尽者相拥相扶相关询,相对诉告泣说,大放悲声;哀惨之气直上干云霄,致那沉重的天幕也为之颤抖! 巨人那双巨足突提起,踏向一群群瘦骨嶙峋的小人儿头顶,不停地挪踩,使劲地作践,翘动那墨黑奇臭的脚趾,残忍地拨弄。他从喉管里送出森赫的阴笑,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号,要借小人儿齐力挣扎之势升腾上天。好小人儿!承负着头顶那不堪的重负,或颠踣,或蜷曲佝偻,好不吃力;可没谁松动,都咬紧牙关涨红了脸来使力,顽强撑着,顺应着巨人的升天实验,好不驯顺忠心!喘息,呻吟,挣扎,憋出一线线一滩滩殷红的鲜血,个个命垂生死而不顾。太阳似乎看不过意了,也涨缩着挣扎,似不甘屈于巨人的挟制,要摆脱。巨人于是着恼,发怒,怪啸狂歌大发泄。猛地转过脸一瞬,那张原本模糊的面孔飞快地忽闪出清晰;阴森神异的目光,威势凌厉地瞪着脚下的岭岭坎坎,沟沟岔岔,蒿茅腐败,尸骨人伙;不可一世地严厉宣告,这宇宙独属于他,是他由混沌中把宇宙拯救出来,一切都必须无条件服从他!直吓的整个世界惊恐万状,惶惶然,屏息敛气,一忽儿鸦雀无声…… “你、捡的?”李晓托在手,展于目,读着,再收不拢,放不下,“在哪捡到的?” 流浪儿,焦黄的头发乱蓬蓬,扑满乞讨生涯才有的厚厚的尘灰。垢渍板结的脸孔;那对瞳人机灵地忽闪着。浑身上下又破又脏。那双瘦如干柴棍的手污黑污黑,就像刚刚鼠溜过某个饮食店那脏得发黑的餐桌面。那张画活如被任意捏拢搓揉了一顿之后随手抛在垃圾堆的废纸,让流浪儿捡来了,小心小意地打开垫坐用。有过一段时期,有过那么些角色,公然自诩魔君,把历史上的一切存留都说成散发霉臭的废物;他们要清扫天下。把那画当成废纸扔进垃圾堆还好,或许还能碰运气给拾荒者捡出,再幸而遇上识货人,认出乃原版木刻或手抄的善本、珍本,是稀世之宝,从而偷偷收起。最怕碰着如秦的一把燹火,烧成灰,化作烬。始自秦的火燹代有复燃,不知烧掉了国中多少才智结晶。这幅画幸运,它落在流浪儿之手,今天遇上了李晓。 “我画的。”流浪儿眼皮一翻朝天,头还微微摆偏,送给对方一个侧脸、一道斜斜的目光。“不信?”让嘴角牵动牵动,似乎不屑再理,想想,才补了一句:“当然,这纸倒是捡的。”是一幅“世人不识我早慧,孤芳自赏傲凡俗”的骄矜神气。那派头、言语,都刚硬冲撞,带着气昂昂打赌的味儿。 “真是——你画的?”吃惊,惊奇。好久,好久,审读画,审视人,轮番地一遍又一遍。 对着他的,慢慢地已是一张正面的脸,一双直迎不避的眼睛。那瞳人也不再飘悠忽闪,满脸我行我素自矜自诩的傲态。那恰恰是最肯定的回答:这还须再问吗! 来源:http://www.australianwinner.com/AuWinner/viewtopic.php?t=2193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