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疯狂》 三十一、劫中有幸 作者:野萸 时间:2006-12-15 周五, 下午4:57 三十一、劫中有幸 119 你说你是侥幸命。刚来人世时,全支队的叔伯阿姨都叫你报春花,宠作小天使。后来是人人钦慕的聪明公主。再后来,父母相继摔跤掉价,你并没有;人缘极好的姨和威望极高的姨父把你接过去护着、娇着、惯着,温暖着你那颗时袭寒流的心,你仍是掌上明珠。 而如今,劫难中,你也独幸运。 已处集监中,你伤了那万恶之首胡际炳,被送押刑讯室来,得到的报复也不过悬梁一个时辰。又不似对别的女人,没揪吊你的头发;吊手也不反剪着吊,手腕是扎着了,绳却通过手心,而且双手分扎;只要有兴致,满可以交互握绳爬绳竿,或抓紧绳作引体向上;累了,两脚垂下,脚尖尖还能触及地头,恰好容你倚懒卖懒休息片刻;兴头上来时,你还可学学跳芭蕾,或急旋慢转地运动运动。你也真如此轮番做,以遣烦遣闷遣瘀心。到后头,头晕目眩,浑身麻痹时,已经解了下来。 这不过际昌为糊人眼而做的假吊刑。可竺韵直到事过好久才知这真情。当时可没这么理解。那刻她只有恨,恨所有人,恨这个颠倒黑白的人间世界,恨这段指驴为马的时间,恨这蛮不讲理专诬枉好人、强加给她屈辱与痛苦、极大地伤害了她的家乡竹园,恨所有一切! 窗缝开始发白,轮廓渐渐清晰。她斜倚板壁,席地而坐,眼大睁着,却如盲人。脑海里一时是张白纸,一时又成了架乱翻乱转的风车,那轮转着的风页上,叠印着近日来的事事情情。她想理理清楚,可是,剪剪不断,理理更乱。 那个时代驯养成的习惯心理:认为一切都能寻根问底,各种物事现象,都要追索其过去未来,都能套上“因为……所以……”的轭头。尤其人的行止,七情六欲,哪怕一个小小的本能动作,下意识——根本不承认本能与下意识的合法存在——都起依着清醒与缜密的预设,有其思想基础。一句话,全属有意而为;绝对没有梦幻、玩笑、偶然突发的灵感闪念,等等。 她是那时代中人,不会不烙上那时代心理烙印。她求条分缕析地思考出个为什么。 她自始至终自认相当成熟了,实在只算得带着天真浪漫之无知乳稚的自我恭维。 猜悟际炳的自作多情,她有些臊红,更多是高傲的鄙笑;回想竟能识破际炳的奸诈,她好生自鸣得意;一忆及那“引蛇出洞”使之本相毕露的成功,放胆大闹一场的勇敢,她甚至自诩英雄了。解气解恨之外,多少有点悔当时心太软:桌上他砸出吓人的手枪,自己又不是不会使,怎就没抓过来给他一梭子完事?再有,那把雪亮的匕首,几乎就在手边,只要抄起来送他那么一下……! 可是心马上栗栗揪紧,觉得自己可怕可笑:孩子气!难道真还在十年前巷弄里闹玩斗架,惹得火了,张口就咬,伸手就掐?当际炳那缠满了白布的头影晃过脑海,不觉还油然生出些自疚。扁大个早前毕竟是善待过自己的啊!况且,平日连看杀鸡滴血都会晕倒,听到要杀猪,必远远避开,怎么这一天两夜过来,就动起伤人杀人念头来了?她惶惑莫解。也始终找不出原因,或者不敢亮出那原因。 打了人就犯了法,就该受惩罚,她不怨。但往后会怎么样,把她送县公安局拘留?那,那,“老公安”姨父们准会难过得死…… 于是,她宁愿给关在竹园,希求就在这坐治安拘留。 她心里从不承认自己属被集监的对象,又非面对现实不可。回到眼前,当借熹微的晨光,认出身所处及周围物件时,几乎吓昏过去! 刑讯室,她给羁押在刑讯室!伴着的是,木枷、杠子、千斤锁,土老虎凳,打人竹片、竹鞭,带了血的篾条,烙铁,铁或木打棍,粗细铁丝、麻线、棕索……,全一套捆绑吊打的整人刑具! 对面的墙角倒着担水桶,几只小耗子吱吱啾啾地在桶周围游窜,在寻食么?时不时相互撕咬争夺一番,追赶一顿。手下,身后,屁股底,灰霉厚积的地面与尘扑扑的墙壁,地虱、千足虫之类,牵线地蜒来爬往。想必由它们翻出的那股浓重的霉气,掺合着刺鼻的汗臭与血腥,弥漫了空际。 她猛觉一阵恶心,浑身一震,蹦地站起,同时就不住地拍,扫,扯抻全身。 可脸一抬又撞着了蛛网!好讨厌哟,定睛一看,有只又黑又大的蜘蛛在上头牵丝挂缕,张张罗罗忙个不停;那派头得意得旁若无人、目空一切! 也许母女间确有心灵感应。一闻到血腥,她就断定:是母亲刚刚在此受过折磨。而那难耐的汗臭当然是折磨人的恶魔挥洒的了。她无心猜测那恶魔是些谁谁,但一想到其中有于际昌,心就痛,痛得冒火——他竟还是不明是非忘恩负义的角色! 心不由己,开始猜测:接在母亲之后,女儿将享受哪些酷刑?边想,不由一口口倒抽冷气;继而浑身乱打战战,任怎么狠地自责自骂,或故作轻松地自我取笑:“竺韵怕死鬼!没出息!”也没法镇下心口的怦怦乱跳。于是尽量把想象推到学校时节。仿佛第一次参加隆重的联欢会,要上台演出,第一个节目就是自我朗诵那怎么改也没改得如意的习作,幕已报过,幕启一刻那份紧张与悸栗。 这一刻不愿承认也得认账,心里好怕好怕…… 果然来了。乒乓!门给重重推开,好凶!是牛癞头,乜斜着一双牛眼,朝栗栗怵悚的她狂吠。 “味道不错吧?”骂出个好脏的词,“死到临头还撒野放泼,依老子的性子,就叫一排人来开你的苞!”见对方睬都不睬,可能也觉无趣,要么是因某种顾惮,那淫邪的眼神有些敛缩,转了口: “哼,不怕饿死就莫吃!随你便。她妈我是没那份耐心来哄。——听着,管你吃不吃,反省得抓紧,到时不合要求,看我怎么收拾你!” 说完,脚一勾带拢门,“咔嚓”锁上,走了。 屋里,霉灰厚铺的地头,留下个碗,碗里插着双筷子。算是给她送早饭来。 门窗堵的严严实实,纵然阴暗,绝不阴凉。闷憋。蒸腾的汗臭、血腥,搅和着霉味,薰得人几乎要窒息。竺韵仿效恶魔们堵门窗样地堵实自己的口鼻,要不就贴着门缝去换气呼吸。 或许这一角已是永夜,蚊子无时无刻不在逞威风,向她的赤脚、裸臂、脖颈和脸额,以及身上其它能钻到的部位,无所顾忌地勇猛进攻。着力叮咬,贪婪吸吮。隔着一层两层布,也有本事将嘴筒穿透;比如在前胸,一叮就奇痒难当。真要把那两层厚实的奶箍子松下来搔个够。 想想还有点怨妈,都什么时代了,还硬教她箍;那紧绷绷地,不也同裹小脚一样影响发育吗!可妈笑责:“总是没长大孩子般不懂事,十六七时不加箍,任它发,哪像窈窕淑女!”“明英姐为什么就不,像她们那样自然自在长起有什么不好!”“你读书的女孩子,不怕人笑大奶婆不漂亮吗?” ……想不到妈脑壳里也还装有这么些!…… 不由她学平日,漫无边际地推想开去,籍以超脱身所处的苦窘。蚊子并不纯喝了血便罢,还故意在你耳际、眉梢、鼻尖、胸前腋下,在你的周遭嗡嗡嗡乱扇翅翼,肆行骚扰!竺韵受不了这恶毒的拨弄。她着恼,躁急,恨声骂道:我受苦受罪遭煎熬,你不给安抚、不施慰籍也算了,反而横加戏谑,再添作弄;助纣为虐,太可恶了!因而也学样,毫不留情,狠心给一顿猛抓猛拍。登时弄得满手心红绯绯。她望着,好可惜:这红殷殷的本是自己鲜血,但经它们吸去,纵然还没消化,也没用了!——丢了多少,怕至少一个毫升? 要吃一口吧? 来源:http://www.australianwinner.com/AuWinner/viewtopic.php?t=2746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