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草里故乡[组诗二十五首]

作者:张凡修

时间:2009-8-04 周二, 下午11:14

草里故乡[组诗二十五首]

●张凡修

●河水浅了

河水浅了,抱不住一棵树

石子更浅,抱不住一滴水

麦地抱着岸,静静地等

一场小南风儿吹过

麦熟一晌

零星的行人,望着对岸

一条菜花蛇,在麦芒上起舞

这是人群渴求人群的季节

脚印抱着脚印,试探着

从哪儿,更适合开镰

●老舅的腿

老舅的腿愈发细了。

十岁前我不知道老舅长啥样子

爸爸为了入党与富农的姥姥家断了关系

一九七六年大地震时老舅偷偷来看我们

老舅的腿让我记住了粗壮

高成份耽搁的老舅四十一岁才娶来妗子

妗子身后拖着表妹十二岁细长的腿

第二年,小表弟也蹬开一双嫩腿

妗子残弱多病。老舅恨不得多长两条腿

他那一手砌门楼的好活计

终未将自家的篱笆,添上一块砖头

老舅的腿愈发细了。

过完年,表弟刚好十八岁

或许妗子实在不愿再拖累老舅了

半夜里喝下一瓶农药就寻了短

看着表妹,表弟,绕棺材三圈儿哭哭嚎嚎

我的腿肚子一直在颤栗

不忍心看,老舅的腿愈发细了

老舅却欣喜地拿出两条狗皮棉裤

外甥你瞅瞅,你衿子在死前已藏好了的

我的腿今冬不会冻着,也不会着凉

暖和了腿就有底气

有底气就长肉哇

●喇叭花

我永远不会说出来。她喊出一个村庄

她的大嗓门儿,挖到了

不可挽留的洞穴

说出来。我害怕探究季节的温度

一如她的枝枝蔓蔓,突然从北方蔓延

捧来雪流

多年后当我呜咽。我会从记忆深处

喊出一泓湖水。然后,我泛舟摇桨

一支村南,一支村北

●马莲草

马莲花开二十一。姐要嫁人了

端午那天,姐献出了长发

把粽子扎紧。带足了干粮上路

一个人的来路是唱着儿歌蹦蹦跳跳的

女大十八变。一夜之间

姐苗条了,水灵了,亭亭玉立了

姐夫是山里汉子。他在山对面等待

爬梁。翻梁。突然是一峭壁,直上直下

姐打发毛驴独自跑回家里

姐将绿嫁妆红盖头撕成一条一缕

又脱下红兜兜,统统拧结一起

拽着绳子,赤裸裸溜到谷底

一场大雨瞬息而至。姐瞟见姐夫在冷风中颤栗

姐心疼,姐最后撕碎自己编成一件蓑衣

捂在姐夫湿漉漉的后背

●稗草

父亲的田里总要余留一些稗草

这得益于他饲养的一头黄牛

大暑节气,稗草嫩得发白时

曾受聘一片高梁,穿行于青纱帐中

将伏天的月亮,挎成一只盛满月饼的竹篮

四十天无雨。村庄可怕地静默

稗草也仰望晴朗的日头吧哒着嘴唇

正灌浆的穗子耷拉脑袋向稗草讨口水喝

稗草的身子骨暂且硬朗,匍匐在垄沟的凹处

挤几只蝈蝈的胆汁救急。然后

趁着夜色,寻找露水

●残茶

独自凝视一只茶杯

只剩一小堆草梗了

我怎么能够复原一片

草原的星星

我想把一切的一切,说完

但,水已流走

茎杆和叶片

喜欢去远方旅行

喜欢把别离的情绪

捏成一朵花,悬浮于杯中

季节一天天干旱

到了这个春天,他已离去很久

但似乎,我总能感觉到

他身体里消失的水和香气

正从远方匆匆折返

●九月最后的一天

八月的桃子汁液丰盈

一直没舍得吃

它的绒毛慢慢学会老道

抵挡着隔三差五的雨

我知道它的肉体鲜嫩

内心的青瓤儿滴滴答答

这一场雨过去

草帽将努力褪去头顶

不是摘下来的,是阳光后面

有一只手,一层层剥皮

当我吃下这颗桃子

大地会粗糙起来,庄稼皱褶丛生

这一天注定是干净的一天

干净得只有一枚桃核,裸露双肩

抖一树花纹

●冷颤

原先在乡下,每到夏天的夜晚

人们会点燃一堆草

一边驱蚊一边乘凉聊天。

如今,你即便掏出驴嗓子,喊,吼

一长溜儿街筒子,就一弯孤月

啃村头的草垛

我不信邪。故意从村东溜达到村西

又从张老八的渔塘往南拐

期间,只碰见一撮燃烧的烟头儿

像推着独轮车的屁股

左右晃着就擦肩而过了

咦,白天谁泼的脏水

结了一层薄冰

差点儿滑我一跟头

恰巧一辆老式拖拉机开过

车身打着冷颤

●鸡爪子草

一觉醒来,裹脚布从草地抻开一条小路

鸡爪子草慌忙爬起

从散穗这头儿往远处寻觅

走啊,走啊,它发觉这条路太长太长

到了近前

另一头儿散穗早已将夜色剥落

往后刨的日子过得惯惯的。

是顺着原路回返

还是昏了头的先倒地呼呼睡去

它庆幸自己比别人多生几只脚

寻思来寻思去,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窝

裹脚布既然能够系紧他乡

也照样,栓着故土

●节节草

永远是旧社会受气的小媳妇儿。

那么宽广的草原,你躲在旮旯倚角

餐桌捞不到座位,热饭吃不上一口

你脱下自己的一小节骨头

任婆婆呵斥,任公公打骂

不知道哪天哪刻哪件事做错,成为,晾在风中的黄

脆弱。娇情。苗条。秀美

婆家人最看不惯,烧火还戴着手套

扫地猫不下腰。掐一下冒浆,碰一下骨折

娘家人叹气:小姐身子丫环命

如果晚生一百年,何至于穷不稀罕富不爱

何至于,在早死的男人坟旁

守寡至今

●一个人顺着河边走

心爱的人被解冻的冰凌冲走了。

准确地说,一条河消化不了我的悲凉

顺流而下。一条苏醒的蛇引路

熟悉和不熟悉的事物

一次次将我绊倒

一个人顺着河边走。

我并不在意水的浑浊会放弃什么

也不在意水的暗示是深是浅

比如靠左一点,我将看不清水底

究竟是红鲢还是石子

一个下午,我有些跟不上蛇的爬行

草丛中跌跌撞撞,再一次退寻

我已将下游抛在身后。虽不是情愿

但我仍然要模仿一下水流,看是不是

有一条退路

●行者

马在哪里吃草

哪里就是故乡

而草深埋于茫茫雪原

马的四蹄

就急不可耐地刨坑

行者不想就此下马

只瞅一眼

蹄窝深处的草根

●逃跑的蜻蜓

“绿宝石!绿宝石!”

现在它相信,一群孩子是最危险的敌人

拍打追赶的扫帚坚持着高处的戏耍

“一小撮会飞翔的水”慌不择路

草地上有野葛,蔓藤,朽木墩,荒墓群,混杂纠缠

光亮处的死水,烂泥,都胖大了一圈

●芝麻开花

最先听到声音,搬动梯子的声音

一袭长裙裁剪天空,直上直下

垂悬一条街的起伏。随后

一群少女,从梯子上

走了下来

●芝麻受孕

妊娠反应极为强烈。时常呕吐

吐出一群白色的小蚂蚁让她惊慌

在此之前她已在身体里埋藏了路标

她必须守住,小生命迷路的一切可能

她要借一场九月的风,将吐出来的脚印

连同路标上的地址,轻轻抹去

●祖坟上的蒿草

草船漂泊到陆地时已被残阳燃烬

射在上面的箭随马嘶铸进墓碑

我怀疑那场大雾

仍没有散尽

天空下唯一生长的铁开始秘密制造铁砂

一个弹夹装满

再装另一个弹夹

似乎进退都是黑夜

来来回回都要经过一条狭长的枪管

迟缓庞大的平原

所有鼓风机的喉咙一齐坚硬起来

那一天,东风大作

●倾听分蘖

恰在此时

村子里又诞生一个婴儿

那哭声

住进麦地里

我触摸自己的听觉

一层层复制

一时间陷入噬齿的深处

良久

攀不上宁静

●一枚带虫孔的柳叶

没有杀虫剂的夏天

让一枚柳叶,洞开所有的音孔

由高吹奏至低

从远哼唱到近

一段真实的乐曲

悠闲地荡漾在秋天的杯中。

而杯中的秋天

已感染越来越多的寒露

霜。降于浓重的鼻音之处

滑了一跤

●一百天的成熟

一百天一晃而过。正像

秋风一晃而过一样

大营村的谷穗们面对成熟猝不及防

它们的眼神一直注视着

上衣的第三颗钮扣

那是一道难以把握的低垂

纤纤细手紧捏着衣角

当目光又盯向了第五颗钮扣

在腹部,已死去多时

●雪,往往在黎明前露富

雪,是缓慢地逼近一棵树的

因为洁净,因为纯粹,因为放下

雪选择了紧紧地攫住对方,然后抱着自己

坐在这晃晃悠悠的村庄的中心

揣着袖口,眯着

风吹。风把雪连同树枝刮了下来

树枝很快就落地了。雪又一次紧紧地抱着

雪不比一棵树拥有的更多

雪拥有的财产往往在黎明前露富

那是一小段儿的黑,银子

会亮得刺眼

●雪事

大营村开始絮絮叨叨起来

女人们都不回娘家了

抱柴禾,汲水,和面,点火

风箱声,唿哒唿哒

挨家挨户敲门

这季节,天空倒扣着笼屉

女人们就在笼屉里蒸馒头

雪事一层层发酵

雪村一天天膨胀

村头的柴禾垛比着赛瘦身

脂肪从灶膛里扒出来

顺手铺在了街道

离腊月还有大半个月

女人们就溜达出家门

扎堆儿,显摆起手艺来

从分不清姑娘和媳妇的人群中

我一眼就瞟见我的女人

此刻,我夹在一堆白白净净的馒头之间

愈发显得我粗糙的脸

比脚下的草木灰还黑

●正月十五的雪

一切都似乎有了征兆。

一场雪,从去年走到现在,毫无疑惑

在这样的夜里,我不太相信

对一个季节的坚持,让一个行者

再一次辽阔

是去年中秋的一块乌云,遮住你的心情吗

你准备了马匹,独自走完漂泊的冬天

黑暗中你拖延的行程,一直到今天,才亮堂起来

注定有一树梨花

提前开放。注定有故乡的青草

埋在雪地里

●冰面上的麻雀

爱美。一群年轻的麻雀

居住在模糊的镜子里

每天,用寂静将自己层层包裹

她们折断岸上的枯枝,对着冰面

摩擦无聊的梳洗。仿佛美

是一条越洗越灰的尾巴

而冰坚硬。她们只有啄食锋利的尖叫

极力卖弄习惯的冰上芭蕾

多想敲开一扇门啊,住进冰下的天空

她们有理由,让青春解冻,让

一些美丽,成为主人

●典当

哪儿凉快哪儿呆着

苔藓的日子忒舒坦。这一天她突发奇想

不好好过了,要把自己卖掉

她拔下身上最长最粗的一根草

叼在嘴里

从亮光的方向抛来几枚碎银

不偏不斜,恰巧嵌入阴潮的石缝

卖身的钱,撬不动巨大的阴影

苔藓没料到,为自己数钱也需费力

试图挪动石头,手

硌得生疼

●印痕

竟不知夜里下了雪

蹬着三轮车,我像开着

悬挂犁铧的手扶拖拉机一样

雪地不是一张白纸

它犁不出好看的花纹

只犁出每因沉重而留下的印痕

车上压着四筐顶花带刺的黄瓜

日头冒嘴儿之前我要运到早市

回村的路上,那细细的弯弯的辙印

一道浅,一道深,南南北北

我无法揣摩它们,哪儿是起点,哪儿是终点

以及,它们运走的重和捎回来的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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