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难忘681118

作者:老淮

时间:2008-5-16 周五, 下午6:15

难忘681118

誓师大会

让时光回溯到四十年前,公元一九六八年十一月十八日。那天上午,县广场成了红旗的海洋,主席台前两根柱子上的高音喇叭,传送着一首首高亢激昂的革命歌曲。进广场的路口,一队队身背被包,头戴新草帽,胸前挂着巴掌大的用红丝带系着的铁质红底黄字心形“忠”字牌,肩挎军绿色书包,包带上系着白毛巾,白毛巾中还挂着一个小搪瓷缸,精神抖擞满脸稚气的中学生,由学校或街道领导带领着,兴高采烈地在一声声“响应毛主席号召、到农村去光荣、向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学习、致敬!”的口号声和锣鼓声中,穿过路边看热闹的人群,走进广场,安指定位置排成纵队站好。此时,这些学生们的心情无比激动和自豪。广场上口号声、锣鼓声此起彼伏,人们群情激昂。主席台上大红横幅会标上写着“热烈欢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誓师大会”。广场周围的墙上,到处贴着毛主席“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要动员城市里的工人、干部、革命的知识分子把他们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农村去。”的语录,还有许多欢送的红标语。

广场上站着好几千名下乡学生,四周围着不少前来送行的家长、亲戚、朋友,还有看热闹的人。他们的神情非常复杂,被喧嚣的锣鼓和口号声、还有那群情激昂的氛围感染,既为有孩子下乡感到光荣,又为即将与孩子分别而忧伤、恋恋不舍。有些母亲忍不住偷偷地扭过头去摸眼泪。至于这些孩子将来怎么办,能不能吃得了农村的苦等焦虑和忧愁,他们只能深深埋在心里,当着众人绝对不能提起。

此时,他们的忧愁和感伤只能回到家里关起门来,才敢发出一声声无奈的叹息,才敢轻轻哭几声或默默流泪。一旦开门出去工作或干活,还得把脸重新洗一把,免得被人怀疑,扣上对上山下乡不满的帽子。

八点整,主席台上的高音喇叭暂停播送革命歌曲,主持人对着话筒宣布大会开始了。台下口号、锣鼓的喧嚣声也停止了,一个偌大的几千人会场立即安静下来,连周围的群众也停止了叙话。主持人讲了几句话后,接着是县革委会领导、军代表、工宣队领导、各学校革委会领导、上山下乡知识青年代表、各区、人民公社革委会派来接知青的代表,等等等等代表一个接一个讲话、发言、表决心。中间时不时还穿插着喊几句口号,背一段毛主席语录。

会场上的一些下乡学生,为台上领导在讲话中高度赞扬上山下乡的行动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是忠诚地捍卫毛泽东思想的表现,是中国革命事业的可靠接班人,现在你们下乡是如何如何的光荣,将来你们的前途又是如何如何的光明等激励的话语而激动和自豪。一些年龄稍大些的学生,却为大会过后的去向而焦虑。

誓师大会一直开到中午。会议主持人宣布,知青的午饭到农村去吃。贫下中农早已杀了猪,宰了鸡,烧好了饭菜在等待你们。幼稚的学生们脸上立即笑逐颜开,满怀希望能到农村去饱食一餐,解解馋。因为,那时候即使在城市里也很难吃到肉食,每月每户只有半市斤肉票,有时候还得等二、三个月才能发下来,吃鸡肉更是不敢想象的奢侈。除了过年谁能尝到?学生们迫不及待地等公社代表来领走。

主持人的农村形势大好的话讲完,就请各公社来接学生的代表接受学生,然后带领学生到各自的公社。这样就算把我们几千个上山下乡的学生交给了贫下中农。于是,这些稚嫩而单纯的中学生高高兴兴地被各区公社的代表领着登上了去农村的大卡车。

到农村去

在这第一批上山下乡的知青中,刚过十五岁生日的我,身高只有一米五五,体重不足四十公斤,显得矮小单薄。但从那庄重的神情上看,却有着明显超越实际年龄的成熟。穿一件军绿色的红卫兵上衣,一条两个膝盖都打着补丁的咖啡色布裤,一双军绿色解放鞋,那顶崭新的大草帽帽沿遮住双肩,胸前那块红色的“忠”字牌格外醒目,背着一个不大的被包。

我算县一中六八届的学生,确切地说,是插在六八届下乡学生中的一员。因为我六六年九月一日才考进中学的,只上了一个星期课,学校就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文化大革命,课也不上了,师生都去进行革命大串联。我们串联回来后,学校一直没有再上课。直到六八年夏季,中央才发指示,学校要复课闹革命。于是,上级决定六六、六七两年小学生一起毕业,采取推荐的方式进中学。我那时虽然是六六年统考考取县一中的,但是,那次统考竟不算,说那是旧的升学方式,教育要革命,必须回小学去参加推荐,推荐上才有资格继续上学读书。

我的父母是走出地主家庭的知识青年,解放前夕参加土改工作队。但家庭出身的背景,使他们在政治运动中经常遭受打击。这就注定要牵连孩子,影响孩子的前途。我当时心里很清楚,自己学习成绩再好也没用。因为,在这以前我早就吃过不少苦头,如不让加入红卫兵、没资格戴红袖章、经常遭受出身好但学习不好的同学挖苦、讽刺、嘲笑,那出身好的老师后来也蔑视我了等等。如果凭推荐上学,就根本不会有我的份。那天结果出来,果然不是推荐对象。老师说不推荐的学生就回家去,与学校没关系了。我虽有心理准备,但是,最后的宣布才使我彻底失望。我怅然地往家走,感到自己就像一叶孤零零的任浊水漂流的小舟,前途茫茫,岸在何方?哪个码头才有我的归宿?我要到那里去寻找机会?

当我听到毛主席“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指示后,心头一亮。对,只有到农村去,只有这条路能让我走。于是,我毫不犹豫地来到街道报名,要求到农村去。街道办事人员见我人小,问多大,哪个学校的,最后劝我回小学读书,不给办手续,我才坦白家庭出身不好,学校不推荐,也回不成学校了。街道办事人员只好把我插到六八届初中毕业生中下乡。

我高兴地回去准备,心想我这是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是听毛主席话的,走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是彻底背叛家庭出身的进步知识青年的表现。今天的誓师大会,我听得非常认真,心情非常激动。为自己选择的这条道路感到欣慰,以为自己彻底与资产阶级家庭出身决裂了,憧憬着自己将来在农村大有作为。就像看过的许多小说中的抗战时期的进步学生一样,只要到了延安或革命根据地,就能成为无产阶级革命者,前途一定光明。至于什么叫前途,根本不知道,也没有细想。

凭着这股幼稚的激情,大会结束后,我高高兴兴地登上了一辆去农村的大卡车。当看到那些送行李的家长在车子要走时,叮嘱声变成了呜咽声,觉得这些家长真落后。;看到有些同学挥泪向家长告别,更是不屑,认为他们革命意志不坚强。

车队出发了,出了县城车队就分散开来,朝着县城的四面八方农村开去。我们这辆车朝着城南方向的一个区镇驶去。车厢里同学们一路唱着当时流行的革命歌曲和毛主席语录歌,十五公里的路程一会儿就到了。车在路边一个大晒场边停下来,这里锣鼓喧天,红旗招展,农村组织不少人在这里迎接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简短的欢迎仪式结束后,同学们都饿了,七嘴八舌问代表午饭在哪吃,代表说去生产队吃,那里的贫下中农做好了饭菜。于是,我们再次被分配到各公社、各大队、各生产队。接受人员按名单和学生见面,并热情地帮我们提行李。

我们组分三个女学生,被一位瘦高个,叫书记的人领去。书记带着这组人员,跟在锣鼓队后面,沿着弯弯曲曲的田埂,高一脚底一脚,七拐八转,过沟跨缺向生产队走去。由于肚子饿了,又走的是田埂小路,一位同学崴了脚脖子,痛得龇牙咧嘴,简直想哭。可前面的锣鼓却很有兴致,咚咚锵锵敲打个不停,一直敲到生产队。

村庄里出来许多人,他们穿着非常破旧的衣衫站在村口,说是欢迎,也是看热闹、看稀罕。有位老大娘轻声叹息:“要不是毛主席发出的号召,这些城里的孩子怎会到农村来受苦啊。”

这个组三个学生,一个十八岁的同学姓汪,个子瘦高,一个十七岁的同学姓顾,个头高高胖胖,只有我年龄最小个头最矮,。一位老大娘拉着我的手,问多大了,我说刚过十五岁生日,旁边许多大爷大娘都惊讶地说:“这么小也要下放?”我却毫不在意地说:“我是自愿下乡的,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嘛,农村是大有作为的。”那些农民都笑了。

瘦高个书记把她们交给一位中年人,他是队长。队长把我们带到一个像大草堆似的房子前说:“这是给你们住的。”说着就把几个行李提进去了。这房子进里面是三小间,,四面墙壁是黄土块垒成的,内壁刚用白石灰水刷过,稻草盖顶,一扇破旧的双开门,门缝很宽,在里面能看清外面,在外面看里面一样清楚。三间屋只有中间有脊,两边是披厦,外形像座大草堆。房檐的草伸手就够着,大个子进门,头还得低一下才行。三间小屋只有两个窗户洞,那个洞只有城里窗户的一块玻璃大,窗洞中嵌着几根木棍,用旧塑料化肥袋蒙着,既透明又挡风。室内黄土地面坑坑洼洼,中间堂屋连着西头一间厨房,没有隔墙。东头一间有隔墙是卧室。卧室刚装一副新木门,里面放一张新双人床,床上铺着秸秆,一头放着一大捆干稻草。队长叫一个社员把草铺好,让同学们把被包打开铺上,看来是三人睡一张床了。靠窗洞下面放置一张半新红漆三抽屉桌子。堂屋正面墙上贴一张毛主席头像,像下面有座“忠”字台,台子砌的像庙里的小供台,台上放一尊手掌大的毛主席半身石膏像。台子前面是一张旧四方大桌子,桌边两条长条木板凳。西边窗洞下砌着一口锅的小锅台,锅台下有只小水缸。锅灶下有一捆作燃料用的秸秆。

三个同学放好被包,队长招呼我们一起到一户社员家吃午饭。这户人家很客气,马上端来饭菜。我们朝桌上看看,一碗豆腐烧白菜,一碗小咸鱼,两碗黑黢黢的咸菜。你看我,我看你,哪有猪肉鸡肉呀?想问又不好意思,看书记、队长已经开始吃了,加之肚子早也饿的慌,只好每人默默地吃了两碗饭。这就是我们下乡后的第一顿饭。

劳动 生活 学习

下午,队长吹响了上工的哨子,妇女队长来到门前喊我们去摘棉花。我们跟着她来到一大片棉花地,地里干枯的棉秸杆上稀稀拉拉挂着张开了嘴的棉桃,我们就学着社员们摘那棉桃上吐出来的雪白的棉花。棉田里全是女社员,大家边摘棉花边谈笑着,慢慢悠悠,轻轻松松。我们先是跟着女队长后面摘,后来我觉得这活很简单,就看哪里棉花开的多往哪摘,越摘越有兴致。我哼起“棉田一片白茫茫”的歌来,这里虽然是稀稀拉拉,但我毕竟身在其中。说说笑笑的摘棉花社员远远拉在我后面。大约干了两个小时,女队长叫大家休息。妇女们都回村了,几个姑娘和我们坐在田埂上边谈心边纳鞋底。小姑娘们在田埂上拽草,我很好奇问:“拽这么几把草有啥用?”她们说:“烧锅用,队里分的草不够烧。”下午活一直干到太阳落山。

回到知青小屋,队长送来了大米说:“这是专门供应你们知青的,我们只供应薯干。”过一会,他又挑来一担水倒进水缸。女队长从家里端来一碗咸菜,接着帮我们洗刷新锅,张罗着教我们烧晚饭。队长还告诉我们,明天到队里的萝卜地挖点萝卜回来淹制一下,作为你们最近一段时间的菜。以后分一块地给你们自己种菜吃。临走对女队长说:“我去通知社员们,今晚学习就在这知青小屋里。”

晚饭后,社员们三三两两地扛着条凳来到我们住处。桌上点着一盏有玻璃罩的煤油灯,队长说这盏灯是队里唯一的一盏豪华灯。社员们进屋就说:“好亮啊!”大桌四周坐着队里的领导,我们也有幸坐到桌边。人到的差不多时,队长严肃地宣布:“大家起立,向我们最最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致敬。”大家立即站起来,整整齐齐排在毛主席像前,恭恭敬敬地三鞠躬。接着队长领头带大家背诵毛主席语录:“毛主席教导我们:下定决心――――――”,社员们跟着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队长又背“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几个年轻人还行,年纪大的、妇女们都不敢出声。队长说:“我都教了你们几个晚上,怎么还不会,大队要求每个人最少要背三条语录,这是政治任务,比干活重要十倍。”大家跟着队长七零八落背起来。接下来又唱“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革命歌曲。唱毕,站立的程序做完了,大家坐回板凳。队长接着带大家学习“老三篇”选段。直到这些开会前的繁文缛节全部完成。队长才发表了一番欢迎知青到农村来的致词,并叮嘱大家以后要多多关照她们,因为她们是响应毛主席号召才来的。

真正的学习现在才开始。队长拿出一份《安徽日报》,准备学习上面的一篇文章。原来队长不识字,平时由会计读,今天晚上他要知青读。小汪小顾推辞不读,队长要我读,我毫不客气拿过报纸就读。因为我在学校常参加朗诵会,读篇报纸算什么。我用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读了一段。社员们叽叽喳喳,队长笑了:“你读的声音倒好听,只是我们听不懂,像南蛮子讲话。”小顾同学马上帮我解释,她用普通话读的,我们在学校就是这样读书的。唉!也难怪,那时农村既没有广播,更没有收音机,连小学也不教拼音,当然听不懂。可是我用土话又读不好,最后不了了之。其实读报也没有几个人听,时间也不早了,队长宣布散会。

等大家都走完了,我们把门关好,烧水洗漱。然后进卧室展开被包,我们只有三床棉被,且不厚,就商量了一下,决定垫一床,盖两床。躺在床上,小顾突然说:“县里骗我们啊,农村这么苦,还说有猪肉鸡肉吃。你们看那地里的棉花都稀稀拉拉,庄稼能长得好吗?社员们连烧的都不够,队长说他们吃的是薯干。”小汪抽泣起来“难道我们就这么一辈子在农村?”我愕然,她们能看到这么多问题。我们都睡不着,聊了大半夜。那一夜我长大了,真的成熟了。我瞪着眼在黑暗中盯着屋顶,听着风吹塑料化肥袋的呼啦呼啦声,我失眠了,再次陷入茫然之中。

写在下乡四十周年二00八年五月

来源:http://www.australianwinner.com/AuWinner/viewtopic.php?t=734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