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团圣洁的火焰:鲁煤印象 作者:钱志富 时间:2010-5-01 周六, 下午3:50 一团圣洁的火焰:鲁煤印象 钱志富 鲁煤是七月派老诗人,他的人和诗曾经得到一代文宗胡风的赏识;鲁煤是我国著名剧作家,他的《里外工会》等剧作将成为中国戏剧史上的经典性作品;鲁煤是一团圣洁的火焰,他,自灼而灼人。 笔者第一次见到鲁煤是十年前的那个冷酷而严寒的冬天。我当时因为写作我的博士论文而外出访学,一路走南闯北,最后到了北京。十年前的北京的冬天可真冷,风刮得可真大,记得我到老诗人侯唯动家去的路上,差一点被凌冽而猛烈的寒风所击倒。 住在北京六铺炕中国石油天然气总公司的招待所里,我给鲁煤先生去电话,说准备登门拜访,希望先生约定一个恰当的时间。“天太冷,风太大,你不要来,路上不安全。等天气好一点,我到你的招待所去。” 当我听到鲁煤先生这一席关切而温暖的话的时候,一股暖流拥灌我的全身,这是怎样一位从不考虑自己而专为他人着想的可尊敬的老人啊,而我们当时还一次面都没见过啊,他难道就那么相信我,一点也不怀疑我来路不明啊!1983年3月27日是个星期天,这天鲁煤先生写过一首《大海的童话》。通过这首诗,我们知道鲁煤先生为什么面对一个陌生人也毫无防备之心,他诗里说:“心眼多的人/会说话。其中/好人,会说好话/坏人,会把坏话/说得像好话//我只有一个心眼儿/不会害人,也不懂防人/不会说话,也不会听话/常常把坏心眼儿的虚情假意/听成发自肺腑的真情实话/还被感动得热泪盈眶//我从小接受了两个信条:/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诗后面还长,主要写的是大海的形成的一个过程,真的有点童话的色彩,写的很美,诗人歌颂了大海的广阔心胸,同时也表白了自己的心迹,这让笔者懂得了诗人是怎么的一个人,他是那么的光明磊落,“不会害人,也不懂防人”,应该成为我们的人生格言。当然,古人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防人也有防人的道理啊!笔者大约也是鲁煤先生一类人,常常没有害人之心,也没有防人之心,防人之心该是怎样一颗疲困之心啊!《大海的童话》是首好诗,应该进入中小学教材。 记得二十年,我去拜望大诗人艾青,高瑛阿姨出于应该有的警觉,可是盘问我半天的啊! 高瑛阿姨听过我的自我介绍,为了证实我的话是真实的,马上问我:“杨山你认识吗?”我说我外出访学离开重庆的第一站拜访的就是杨山和余薇野,余薇野还招待我喝酒呢!”“那叶文福你知道吗?”“知道,知道,他的《将军,你不能这样做》在我们学生中是广为传诵的啊!”这让我记起许多的人和事来,象电影画面一样一一在我眼前闪现。我清楚地记得当年在学校大礼堂听一位高年级的学兄声情并茂地朗诵叶文福的《将军,你不能这样做》的盛况。 高瑛阿姨见我对诗歌界比较熟悉,打消了她对我的怀疑,很亲切地接待了我,记得她让保姆给我准备一些吃的,牛肉、水果沙拉等等什么的,而且差不多是她代替艾青跟我谈了许多对于艾青诗歌的看法。记得当年她说到写诗,说诗歌中的情感的抒发要像水泼到地面那样自然,她自己不喜欢藏克家那样的,觉得总是不自然,疙里疙瘩的,读来不舒服。 大诗人艾青当然也是见了的,到了很晚他才从黑暗的后堂屋中出来,高个子,身材庞大,两眼放出一种历经沧桑而智慧且略显痛苦的光来。他在我身旁的沙发上坐定,由于要迎接他我恭敬地起立之后,也被招呼着坐了下来,我直觉得不是坐在一个人的身旁,而是坐在一座雄伟的高山的旁边,我激动、兴奋而且呼吸急促。 我多少年读艾青的诗歌,他是我一直崇拜的偶像啊,可是这样一个为祖国和人民贡献了自己的大智慧的大诗人却要忍受那么多的折磨和打击,到晚年还要受到一些不可一世的晚辈们的奚落和唾弃,命运待他是多么的不公啊。他曾经批评一些玩世不恭的所谓朦胧诗派的诗人,引起仇恨和嫉视,艾青曾经在政治迫害的年月沉默二十余年,而他晚年的沉默居然长达十年之久。今年正巧是艾青诞辰百年纪念,不知道那么权威们是否注意到艾青晚年长达十年之久的沉默。我见到艾青的时候,他的右胳膊摔断了,耳朵也听不见,我跟他说话,尽要通过高瑛吼着跟他翻译他才听得见。他总算听懂了吼着跟他翻译的话,开口说:“你们谈好了就算了嘛!”不久,艾青起立,摇晃着他那高而庞大的身躯,消失在黑暗之中。这是我见到大诗人艾青的第一面,也是唯一的一面。记得我回到重庆跟杨山说起见到了诗人艾青,杨山说:“照片呢?”我当年穷,买不起照相机,所以见到那么重要的诗人也没有留下一张照片,真真遗憾啊! 鲁煤先生果然到我的住所来了,他也长得身材高大,典型的北方人,说话清脆而亲切,声音洪亮,富于韵律感,鲁煤先生热情,温和,俨然一个敦厚长者的形象。我们很谈得来,我从他的谈话中获得教益,增进了我对七月诗派的了解和理解,也一下子喜爱上了这位老人,我甚至觉得他对于我就某种父亲的感觉,总之他在这个严寒的北京的冬天给了我一种炭火般温暖的感觉。我很想跟他长谈下去,无赖我必须离开,因为我要赶火车到下一个访学点去。我说,等我下次来,畅谈三天三夜,鲁煤说,下次来,住我那边去。鲁煤直爽而豪情,他的胸腔里激荡着热情的火焰。胡风先生曾经在狱中写有多首怀念他的小朋友鲁煤的诗,这当然是评价鲁煤青年时代的东西,但进入老年的鲁煤仍然热情似火,自灼而灼人。从老年的鲁煤仍然可以望见英气逼人的少年鲁煤。胡风先生歌曰:“语脆飘轻笑,初逢胜旧亲;颜和如着色,目秀似含声;学画尊风格,求诗辩假真;水清还火亮,皎皎少年心。” 胡风先生说他与鲁煤“初逢胜旧亲”,这在我这里也感受到了。我每次跟他见面必拥抱,说起拥抱,一次我到中关村去拜访一位在人民大学当教授的大学同学,由于交通拥堵,回到鲁煤先生那里晚了,他一遍一遍打电话过来问我到哪里了,当他知道我的方位以后马上告诉我要坐几路车,而且一再嘱咐要注意安全,那种关心简直胜过父亲。当他终于在他家门口的公交车站见到我的时候用尽全力抱着我,像是抱自己失散多年的亲生儿女,说:“你说我像你的父亲,我真的牵挂你如我的孩子啊!”我当时的骨头差点也被他抱碎。 老人是真诚的,他拥抱我的那股子劲是从他的心里发出来的。我有时见了他,也会从背后抱着他,他会亲切地说:“是志富吧。我就知道是你。欢迎你再次到北京。晚上住我那儿,我们好长谈。”我因为到北京开学术会议,经常能够见到鲁煤,每次都到他那儿去住,每次都与他长谈,畅谈。他有时候也不把我当晚辈看,他觉得我们这些年轻人能够给他们带去一些新东西,他乐于学习一些新观念等等。我的诗集《到了舍身崖》出版以后寄了一本给他,每次打电话给他,他都说他在看,我原以为是他老人家客气,后来知道他是真看,而且看得很认真。他说他喜欢我写我的父亲、母亲的诗,读来亲切感人,当然也喜欢别的一些诗,他甚至说我的好些诗在风格上接近七月诗派,写得有激情,有力度。但说到我的一些带点先锋性质的探索诗,他刚开始时说是向我请教,要让我读给他听,我读了几首,他说,他喜欢的有那些,那些是垃圾,他曾经批评过这样的诗。 2001年11月3日,鲁煤忍不住写了一首批评他长期以来想要批评的诗坛怪现状的《这样的诗家》,他从他的诗歌集找出来指给我看:“首先自伤手脚/使它们残缺异化/如此触摸、感受世界/然后写诗、编诗//首先食物中毒、水泻、发烧/一时清醒,一时呓语/如此观察、体验世界/然后写诗、编诗//首先孤傲、乖戾,颠覆一切常情常理/对一切健康感觉挑刺儿、找碴儿//如此拥抱、亲吻验世界/然后写诗、编诗//首先把世界这只玻璃杯摔碎/把它变形,认定这才是世界真实/并用玻璃碴扎划肌肤,寻求刺激/然后写诗、编诗//如有这样的诗家,尽可以自由生存/不过,切不可/对兄弟民族、部族荒谬挤压/逼别人走投无路//切不可狂热推行惟我独尊/炸毁人类文化遗产/砸碎祖传的古典和革命诗歌/营造可悲的单极世界”, 鲁煤写这首诗的时候,我博士研究生差不多快要毕业了,而我的先锋时代也快要结束了,而当时我还没见过鲁煤。鲁煤的批评是对的,深刻的,我表示接收。当然,鲁煤的诗学观念中有过于正统和保守的一面,而且他在创作上没能够接受一些比较新颖的创作经验,使得他的诗歌在手法上显得比较单一,有时候读他的诗,总觉得诗意、诗味不足,自然他的不少作品写得亲切、生动,有时候甚至妙趣横生。 1992年10月,鲁煤写过一首《平等》,读来就颇感趣味:“你是公司老板/小伙子给你打工/你操他生杀予夺/他只能隐忍屈从//小伙子和一个姑娘相恋/你有妻室,却要把姑娘占有/姑娘告别他,走进你的/金钱与权势的塔楼//冤家路窄:小伙子持刀和你相遇/霎时间,他的地位膨胀、升高/你的存在萎缩、降低——/二人真正平等了:情敌!”鲁煤的这首诗很短,但是有太多的历史内容,充满悲情和戏剧性,而且写得很简练和结实,语言干净利落,富于反讽和幽默,读来横生妙趣。 2002年我博士研究生毕业来到宁波大学外语学院当老师。2002年10月在上海和苏州召开胡风诞辰百年学术研讨会,我因为博士论文做的是七月诗派,而七月诗派是一代文宗胡风亲手培植起来的,所以也收到了大会宴请并在大会宣读了论文。会上见到了大多数健在的七月诗派老诗人,不知为什么鲁煤没有来,但他寄来了论文,论文谈的也不是他的诗歌,而是他自己引以为傲的《红旗歌》,说《红旗歌》属于七月派,是七月文学流派的经典剧作。我因为兴趣在诗歌,很少读剧本,所以对鲁煤的《红旗歌》知之甚少。 胡风在他的著名的《三十万言书》中对鲁煤的《红旗歌》的创作路数是肯定的,但也指出过它的弱点。鲁煤给我寄来他的戏剧集,我自己忙,看的不是很多,去年在北京的时候,他问我的印象,我只对他的《反对三只手》谈了意见,我说不太喜欢他在剧本里将生活和工作上的一切罪恶都归于他当年所反对的那个统治阶级,总觉得他的剧本里有种主题先行的意味在,就好象我们当下一些人将差不多所有的脏水污水都泼向我们当下的执政党一样。何况对于文艺作品要有美学上的要求,马克思、恩格斯不是最反对文学艺术成为时代精神简单的传声筒么? 鲁煤问我对于《红旗歌》的印象,我也只是语焉不详地谈了一点意见,我说,很遗憾啊,《红旗歌》当年那样轰动,可惜没能像《白毛女》那样成为可以持续发生影响的经典。鲁煤听后鼓励我再读读他的作品,最好能够写成一篇文章,他特别强调让我读他的《里外工会》。这些我都记在了心里。从北京回来之后,我终于在寒假腾出了时间,很仔细地读完了他全部的戏剧作品,说实在话,鲁煤最好的戏剧作品不是他的《红旗歌》,诚如胡风所说,《红旗歌》反映的真实的现实内容并不多,戏剧性也不足,扔白花事件只是一个小事件,不能反映出巨大的历史价值,但是《里外工会》却是成功的,无论是人物性格或者戏剧性还有人物富于个性化的语言都能满足读者的心理需求,的确是个好的剧本。可惜的是,《里外工会》偏偏是个被埋没了的剧本。 鲁煤1946年到达解放区以后,从文艺思想和创作实践两方面都进行了较大的自我调整,诗歌创作也是如此,尽量大众化和浅化,所以写出了许多从今天的眼光来看觉得审美价值不高的作品,他大约受到他所崇敬的大诗人艾青的巨大影响,艾青跟他说,不要写自己,只写工农兵,艾青比他的转变更早也更大,写出了像《吴满有》这样的他自己都不愿提及的作品。鲁煤自己是一个有着对诗歌艺术的敏锐感受力的诗人,而且他一辈子勤于学习、请教,他的才华在一定程度上得到较好的展示。应该说,诗人从14岁开始写诗,如今已经87岁了,这70余年的创作历程中,他在每一个时间段里都创作出了相对多的比较优秀的作品,其中也包括他写的一些歌词,到了八十年代诗人仍然笔耕不辍,从数量上说他的大部分作品是在新时期完成的。只是他的好些作品的价值还没有得到评论界的承认,而读众的兴趣似乎又不在鲁煤这样的老诗人身上。记得去年在北京参加胡风与鲁迅精神传统传承研讨会的时候,同为七月派诗人的化铁得到了鲁煤送他的一本诗歌集,化铁边听会边阅读了一些,见了我说:“鲁煤的诗也不过如此。” 我理解化铁,化铁写诗曾经得到阿垅的赞扬,说:“不容易写,也不轻易写”,化铁在创作不愿意大众化和浅化,而鲁煤接受过《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深刻影响,尤其是左倾教条主义文艺观的深刻影响,他离开重庆以后写作上生怕大众看不懂,有意识地压制自己强烈的主观感情,生怕暴露小资产阶级思想感情而受到别人的攻击,这差不多在他的内心深处形成了一个结,而且这种情结持续到了他的晚年。事实上,鲁煤在诗歌创作上是有着大的才情的,胡风曾称赞他的艺术敏感度高,说他“感敏如针口,触情滴沫收”。但这样一位天才诗人却被错误的文艺思想所戕害,尤其是胡风案发之后,长达二十五年的被迫沉默,这是多么可怕的历史啊!蒋安全心情沉痛地说,从新中国成立到文革结束,这几十年是鲁煤在诗歌创作上的淡季和绝产期,多好的概括啊! 蒋安全还说:“读鲁煤早期的诗,仿佛走进一座喷涌的火山。现在,这座火山是沉寂的。”是的,如今这座火山是沉寂的,可是快90高龄的诗人并没有沉默,他还在继续创作,而且他晚年的创作十分关注底层人民的苦况,他要为那些沉默的大多数发出声音,固然他的方法还是略现老套了一些。 鲁煤是为红色政权的建立出过大力的人,他二十多年经受迫害,改革开放以后回到工作岗位,也算为祖国的崛起,民族的复兴尽了一份心,可是鲁煤并没有享受到什么荣华富贵,他是住在京城里的一介贫民,他的住房又老又旧,冬冷夏热,但他依然精神矍铄,活得像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1995年9月诗人写下《诗》,说:“诗:太阳/月亮/星星——//真诚为本/诗心天成/不尚虚饰”,我们赞赏这样的诗歌之路,感谢鲁煤,感谢鲁煤的人和诗。 来源:http://www.australianwinner.com/AuWinner/viewtopic.php?t=19823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