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在伤口上创造诗美——曹东诗歌述评

作者:曹东

时间:2008-9-28 周日, 上午11:35

在伤口上创造诗美

——曹东诗歌述评

尹才干

近来,我系统深入地阅读了四川青年诗人曹东的诗集《夜色变得坚硬》,深为诗人对生命与现实存在高度诗性的逼视、敲打和解剖而感动不已。从蕴含着异乎寻常的压抑、苦闷、锈蚀、疼痛的诗行间,我看到了诗人的心灵律动、情绪起伏和思想灵光,产生了强烈的震荡共鸣。诗人锐利的眼睛在直视社会,诗人在写凄然的现实故事,诗人的心灵在“疼痛”里燃烧。《夜色变得坚硬》虽然只收录了诗人近年来写的部分诗作,但浓缩着诗人三十多年人生历程的种种情感体察与丰富生命经验,也折射出诗人当下的艺术技巧和诗学理想,以它为例来论述诗人的诗歌艺术特征是比较恰当的。

在“疼痛”中张显良知

唐白居易提出“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这是对历代文人富于历史使命感的一种集中概括。要做到“为时而著”,就必须真正用心去感悟时代,体验时代,为时代而写。然而,现在很少有人谈及诗歌的社会责任,缺乏社会责任感正是诗歌沦陷的原因。人们沉醉于商业文明,却回避触及隐藏身后的浮躁与不安,迷思与痛苦。如果所有的诗人都一味地“讳疾忌医”,粉饰现实,虚情浪漫,于社会、于人是十分有害的。诗人应当有诗人的责任,诗人的良知。曹东认为,诗人应当主动把自己变成人类精神的器官,用个体心灵研磨的汁液书写灵魂史、成长史;诗人应当成为一个不断敲打现实的艺人,将自己独特的思想、情感深深地敲入时代和发现到的周围世界。是“病”就是“病”,是“痛”就是“痛”,在“疼痛”中张显良知,是曹东诗歌的显著特征之一。

在他的诗歌体系中,“疼痛”是一个很重要的关键词。抓住这个关键词,就能打开解读曹东诗歌之门。

且读其诗《抽屉》:“从黑夜缓缓地抽出白天/摊开在面前的生活/不过是一些杂乱的物件/举起又放下/生活的抽屉,悄无声息地合拢//这样不断反复,生命被抽空/像一张抹布/在擦亮几件东西之后/沉闷地蜷缩在角落/而那擦亮的部分/又能保持多久不会生锈”。“从黑夜缓缓地抽出白天”,一个“抽”字,十分传神,写活了人们为了达到某种目的,在黑夜里艰辛地寻找着“白天”的行为,他们披星戴月地工作,结果“摊开在面前的生活/不过是一些杂乱的物件”。诗人把“生活”比作“抽屉”,新颖、巧妙、形象,意味无穷。抽屉,反复抽出和合拢,直至被抛弃,这就是它的全部意义。人的一生也是如此,在日出而作,日落而归,或日落而不归的反复中,耗尽汗水和心血,“生命被抽空”,最终被大地和时间抛弃。当我们努力擦亮了一些东西之后,其结局都是“像一张抹布”被扔到“角落”;而不再擦拭的生命或者人生,将很快瓦解。一个人在世上艰难地走一回,他能做些什么,他能留下些什么?而留下的这些东西,又能留多久?这首诗揭示出的生命本真,表现出来的生命之“疼痛”,不得不令人长久思索。这是那些思想苍白、无病呻吟之作所不能比拟的。

面对这个庞杂纷繁的世界,曹东只对一些锋利的细节感兴趣。它们很轻易地进入他的内心,成为他的深度体验。曹东说,“诗歌在心灵的刀尖上相遇,我还有什么可以躲藏?当我看见大街上的人群,在黄昏到来之前,表情陈旧,被速度涂上一层虚幻的药粉,我还有什么理由不拿起笔,记下那真实又虚幻的一幕?”

曹东的诗歌《再次低语》:“每次,都要从耳朵内部/掏出一些生锈的钉子/一些石块,药棉/和时间的烟灰。/白天,生活将这些疼痛的碎屑/植入体内/到了晚上,梦是一条宽大的舌头/沉降、飞翔,孤独地舔舐/身体中的坍塌……”这是一首具有典型“痛感”特色的诗歌。诗中追溯痛感根源,“白天,生活将这些疼痛的碎屑/植入体内”;描述疼痛造成的后果,“每次,都要从耳朵内部/掏出一些生锈的钉子/一些石块,药棉/和时间的烟灰。”读这样的诗句,让人胆颤心惊,不得不进行沉沉的思考……世俗生活的残酷,巨大生存压力下的现代人为了求得活下去的资本,只能不断地压抑、麻木,甚至扭曲自身的情感与体验。诗歌反映出诗人强烈的对现实的“敲打”意识,表现出诗人强烈的社会感。

在诗歌《废墟》中诗人对现实的“敲打”意识更加强烈:“深夜我醒着。/我听见一些脚步声,坚定地离开。/梦想、友情/散乱的青春/凝固在一起的往事。/听到伐木者,在阴晦的林间挥舞斧头/月光碎裂,低沉。我身上木屑纷飞。/我在变,越来越轻/现在,只剩下一点身体的废墟...... ”光怪陆离的现代生活,都市人在极大的物欲满足之后真能获得所谓的幸福吗?一个人在深夜不眠,又是为何?“深夜我醒着。/我听见一些脚步声,坚定地离开。”诗歌用简捷的笔触塑造出一个鲜明的现代人形象:孤寂,漠然,疏离,失落,而这些情感仿佛已经成了现代人精神深处的全部。此“废墟”仿佛是人生美好的坟墓与挽歌,冷静的表白中隐含着扎人的心痛。诗歌表现了对人类现实的关切,张显了诗人的良知。

在“伤口”上创造诗美

今天,我们已处在一个物质相对过剩的商业化时代,复杂而混乱的商品符码,密密地围聚在我们的周围。商品的汪洋大海,让我们时刻感到眼花心跳,目眩窒息。许多人为找不到自我精神的栖息地,而喟叹,而感伤,于是我们的精神便出现许多“伤口”。曹东是具有独创性的诗人,他独到地发现与体悟到了这一社会的现实存在,并用创造性的诗歌语言来表现这一伤感美。因此,曹东的诗歌创新,是一种“伤口上开花”的创新。他常常从或人生、或现实世界的“伤口”入手,将传统表现手法与现代写作技巧融合,创造出一种“冷静、沉郁、隽永”的脱俗的诗歌风格。

《许多灯》可以说是诗人的代表作之一。诗歌中的“灯”,已不是作为人类照明工具而存在的通常意义上的“灯”,而是诗人内心抽象的灯盏,是指能给我们灵魂以光明和温暖的东西,譬如理想、信仰,它是“灯”这一物象在诗人思想、情感上的抽象显影,是诗人心灵上的一处“伤口”。“许多灯,在我身体的房间/亮着。我轻轻走动/它们就摇晃/影子松软,啮咬一些痛觉”。这里,指出“灯”的处所,说“灯”和他的主人的互相影响,敏感的语言摇曳之处,“灯”的深层意象跃然而出。“痛觉”的存在,正是人类真实活着的明证,“痛觉”,也唤起了人们对“灯”的关注。“我上班下班,挤公交车/陪领导笑谈。十年了/竟无人发现/只在一人时,我才小心地打开/并一一清点,哪些灯已经熄灭”。这几句诗,袒露了诗人的生存状态,指出世俗生活对“灯”的毁灭性损害。“我上班下班,挤公交车/陪领导笑谈”,这些,看似是“我”的主动行为,实质上却道出了迫于现实生活之驱使的无奈心境。“十年了/竟无人发现”,“我”过着导致了“许多灯”熄灭的生活,这看似冷静的叙述深处,澎湃着诗人对现实生活的厌恶情绪,也传达了诗人长期无所慰藉的孤独感。语言平静,耐人寻味,充满哲理。“只在一人时,我才小心地打开/并一一清点,哪些灯已经熄灭”,一清一点之间,是诗人对已经熄灭的灯盏的悼念(这悼念里有着无声的控诉),也是诗人对依然燃烧着的灯盏的珍惜。我们在世上行走,必须要有一些东西将我们的心照亮。世事不是一帆风顺的,我们在前进中会被时光反复打磨;当我们变得光滑的时候,很多宝贵的东西也已经丢失。为了生活,我们到底丢掉了多少,改变了多少?“一一清点”时,有几个人能够说得清楚?总之,这首诗语言冷静,情感沉郁,内蕴丰实,余味无穷,反映了后工业社会给人带来的尴尬处境,给人精神上造成的“伤口”,传达了诗人对生存状态的“疼痛”,突出地体现了“冷静、沉郁、隽永”的脱俗的诗歌风格。

在“存在”中挖掘诗矿

诗人曹东感觉敏锐,善于异向思考,他能在现实存在中随意挖掘出诗意的矿藏。换句话说,就是诗人曹东能站在诗学的层面上对世界与人生进行深入地思忖与烛照,能在笔下把平常事物,生活碎片,世俗体验及其他一切有质感的东西变得深沉起来,诗意起来。曹东的诗歌作品,大都显露出对事物直观的敏锐洞察和对生命的深层次感悟,而这种洞察与感悟,又都与他日常生活和由此产生的现代经验息息相关,这就使他的诗歌打上了现代人的生存状况、知识结构与精神境遇等诸多的客观现实烙印。

“薄得很,大街上的人群/在黄昏到来之前,表情陈旧/被速度涂上一层虚幻的药粉/欲望的蔓草,长满缝隙/在锈蚀的/百货公司面前,影子低垂/不断滑落三两声唏嘘/初入城市者,站在顶端/像一头准备出行的鲸,身体幽暗/内心湿润/他知道,蚂蚁在大地上搬运黄昏/惟有黑夜,锋芒闪烁/能够将这个世界修剪整齐”(《蚂蚁在大地上搬运黄昏》)。这是一个被速度左右甚至主宰的时代,速度就是金钱,速度就是一切。大街上,人们行色匆匆,表情模糊(或木然),这是物欲横流的商业化社会带给人们的负面影响。这些“人群”,也许只是为了一日三餐,也许只是为了能有一片遮风挡雨的瓦而疲于奔命,像受了蛊惑似的,“涂上一层虚幻的药粉”;而蔓草般“长满缝隙”的欲望,将使他们无法再停下脚步,这是商业文明对人们思想裂变的必然结果。“初入城市者”觉得城市是更大的舞台,虽然他们知道自己力量有限——就像“蚂蚁在大地上搬运黄昏”,但依然相信有些东西(如“黑夜”),能将城市中人与人之间及城市和乡村之间的差别掩盖。在理想和现实之间,现代“人群”是多么的无奈啊!

让我们再次细读分析《废墟》这首诗。“深夜我醒着/我听见一些脚步声,坚定地离开/梦想、友情/散乱的青春/凝固在一起的往事/听到伐木者,在阴晦的林间挥舞斧头/月光碎裂,低沉。我身上木屑纷飞。/我在变,越来越轻/现在,只剩下一点身体的废墟......”深夜,醒着的人注定要在黑暗中辨出颜色,理出得失,所以诗人“听见一些脚步声,坚定地离开”,这其中包括“梦想、友情/散乱的青春/凝固在一起的往事”;诗人还“听到伐木者,在阴晦的林间挥舞斧头”,随后,世界面目全非,“月光碎裂,低沉”,连“我”也未能幸免于难,“身上木屑纷飞”“越来越轻”,最终,“只剩下一点身体的废墟”——生命没有消失,但灵魂被削薄,被改写,被摧毁……这会带给人们精神上多大的“伤痛”啊。对此,一般人可能是糊涂的,只有诗人绝对是清醒的,但清醒带来痛苦,痛苦又内敛成一种力量,推动诗人表达这种纠葛、复杂的情感和体验,给世人以警醒。

“面对这个不断加速的时代,挂在链条上的我最终寻找到了一条释放的通道。通过这条通道,我抛开浮躁与繁冗,愈来愈沉陷于城市生活的内心。这是一片迷幻的沼泽,有着湿淋淋的生态背景。我忧郁地爱着,矛盾地思索着,迟疑地书写着。”这就是曹东诗歌创作源泉的真实写照。“城市生活的内心”,有他取之不尽挖之不竭的诗歌矿藏。

在“另类”中营造诗艺

一般说来,抒写“疼痛”的语言,是沉重、锋利的;抒写“欢乐”的语言,是兴奋、浪漫的。曹东多年来一直坚守自己的“疼痛”创作风格,他不媚俗,不追风。他不会写一些蓄意讨好而又流行的时尚诗,他不会写一些朗朗上口的快餐式口语诗,更不会写一些风花雪夜的言情诗,他甚至不怎么会写乡土诗人的抒情诗。许多时候,读者对他的诗歌都给予这样的评论:“荒诞、触目惊心、压抑、苦闷、另类、太极端、朦胧(但不晦涩),读了令人痛苦、反省等。”

曹东的诗歌干净内敛,直抵人心,好读也耐读。读曹东的诗,我们有一种强烈的双重体验,一方面,是诗歌语言层面的干净内敛与开门见山,荒诞不经与触目惊心;另一方面,是那些词语连根拔起的精神锋芒时时刺痛我们在商业文明的奔波中渐趋硬化的心灵体验和悲悯。如《夜色变得坚硬》,“我独自坐在十楼的客房里/听什么东西在敲打夜色/可是无论怎样敲打/总打不准我心里的那点幽暗//街车,从城市一边到另一边/仿佛一张呼吸沉闷的锯片/把坚硬的夜/分得七零八落//我在哪一片黑暗中栖息”,诗中语言新颖抢眼,不少意象十分荒诞,触目惊心,但诗歌的骨子里隐含着的是诗人忍受灵魂锯割的疼痛。面对生命的无常和不可逃避的现实,面对世界的不公和荒诞,诗人难免会十分迷茫。再看这些压抑、苦闷、另类、极端的诗歌题目:《蚂蚁在大地上搬运黄昏》《我要翻晒在这片土地上》《石头屋子一夜洗白》《饥饿的墓园》《挂在时代的链条上》《一把钳子从黑夜伸过来》《一枚钉子穿透沸腾的海洋》《纸房子》《我睡在内心的断裂中》《我像一只有裂纹的杯子》《乌鸦涂满天空》《一截梯子深入我的肉体》……就会让你感叹不已,浮想不已、深思不已。

当然,曹东诗歌的营造方法,在大力创新的基础上,也注重传承中华诗歌传统的写作方法,如比喻、借代、比拟、夸张、对比等等。曹东特别喜欢用比喻的手法,来构建他诗歌的脱俗风格,来编织他的独特的诗意空间,来描画他的独特的情感天地,来完成自我与世界、自然与人生之间的交往和对接。他诗中的比喻可谓“七彩缤纷”,随处可见。如在诗歌《再次低语》中用“生锈的钉子”比喻已经陈旧了的感情的扎伤;用“一些石块”比喻不能被接受的一些感情的阻隔;用“药棉”比喻伤口;用“时间的烟灰”比喻长期的孤独郁闷;用“(疼痛的)碎屑”比喻许多琐碎的内心创伤;用“飞翔”比喻内心痛楚在心中萦绕;用“(身体中的)坍塌”比喻精神的颓废……等等。总之,诗人用比喻的手法进行语言艺术的创造,获得了极高的美学价值,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诗歌的思想厚度与审美成色,让读者在审美享受中倾听诗人的所思所感,所爱所恨,所忧所怨。

曹东的诗歌语言,看起来虽然“另类”,但它恰恰是表现现实“疼痛”的别具一格的、寓言(或童话)式的、最有策略的语言形态,这是曹东式的语言形态,是不可模仿、不可复述的。另一方面,在情感剥离,思想抽空,灵魂缺席的大面积覆盖诗坛的语词丛林中,曹东的诗歌语词,是具有诗意和生命力的耀眼的精灵。我相信,曹东的诗歌一定能给更多深入咀嚼的读者带来浓烈的情绪感染和强大的心灵震撼,获得更为深广的社会意义和诗学灵魂。

附:参考资料

1、张华昌《晕车时代的顽症——曹东诗歌印象》;

2、曹东《释放诗歌的囚徒》;

3、魏维伟《在痛苦中清醒——读曹东的诗》;

4、山城子《走进奇妙的语言迷宫——对曹东诗歌的喻体分析》。

来源:http://www.australianwinner.com/AuWinner/viewtopic.php?t=883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