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新诗百首选读(连载) 作者:山城子 时间:2012-7-27 周五, 下午3:22 自由与光明的梦幻——百年新诗百首选读[1] 作者:山城子 选: 郭沫若的《天上的街市》 远远的街灯明了 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 天上的明星现了 好像点着无数的街灯 我想那缥缈的空中 定然有美丽的街市 街市上陈列的一些物品 定然是世上没有的珍奇 你看,那浅浅的天河 定然是不甚宽广 那隔着河的牛郎织女 定能够骑着牛儿来往 我想他们此刻 定然在天街闲游 不信,请看那朵流星 是他们提着灯笼在走 读: 逝去的读书时代,选入课本的郭沫若先生的这首诗,给了我最初的奇思妙想的享受。同时也不知启迪了多少少年,走上了业余诗歌道路。反正,我总觉得我就是其中的一个。 首先,他的语言艺术珠子般明亮在第一节。灯与星的两相互喻,已经没法拿来别的更贴切整齐的排偶句了,简直就像穿着一样的孪生姊妹。还有“无数”的反复,“明星”“街灯”的复沓与回环,加上“远远”的叠词,和“明星”的叠韵,都极大地柔媚了诗歌应有的乐感。仅仅四行而八用积极修辞,却又不着痕迹,天然浑成。这实在是汉语新诗的很标准的诗节。 当然,这样积极的修辞后三节还有惯性的蜿蜒。比如“定然”的多次反复,比如叠词“浅浅”,比如“流星”喻成“灯笼”,比如“缥缈”双声的出现。但,可以标榜诗史的却是先生奇思妙想的浪漫,其笔法可上溯到《离骚》,想及汨罗河畔那位可敬的高冠,也是“天姥吟留别”那样驰骋想象的风范。 更值得学习的是诗旨。那时诗人还是个青年,正在东瀛留学。他心中装着祖国的悲苦与黑暗,于是借助家喻户晓的传说,画出了理想的社会乐园。王母娘娘肯定是被打倒了,天河才可心地变得浅浅,有情人不再受到监视与限制,竟闲步天街,牵着牛儿往返。这与二十年代中国水深火热的现实,形成了怎样的对比与梦幻啊! 这诗发表于一九二一年。同样梦幻着自由与光明的,还有十几个人坐上了南湖的游船。待诗人也坐上这个船,船已行在南昌,陡然挂起了武装的大帆。之前的大恐怖杀了太多的人,制造了太多的惨案,先生却锐意追求光明,是何等的执着与勇敢! 2012-7-25于黔中 新月上的明珠——百年新诗百首选读[2] 作者:山城子 选: 徐志摩的《沙扬娜拉》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 沙扬娜拉! 读: 这一首的优秀,直是一个定格了的历史镜头。让人亲切的不仅是日本姑娘,还有印度的文学泰斗。踌躇满志的青年诗人无疑是太仰慕而追随东瀛陪游。这一游肯定是深度了交往,肯定是深度了诗艺的交流。 原本是一篇长诗,每章五行地写出了十八首,如一串质地不同的珠子,玉石的,玛瑙的,珍珠的,夜明的缀于后。本来是完整地收入了诗集,再版时竟只要了这个最后。哈,至今已然八十八年过去,这个“沙扬娜拉”早不胫而走。 所以不胫而走,关键是美的魅力丰蕴在里头。动人是从第一句就开始的,“最”的强调,已把美韵铺就。“低头”既是大和民族女性的送别礼节,也高屋建瓴地呈递给那个“娇羞”。“水莲花”的喻体,质如柔玉,这个视觉效果真切而朦胧。真切在莲,朦胧在肖像。遂把想象借助“不胜”的水莲花递给读者。读者怎样想象,都越发美。貌,已朦胧地在了;情,则立刻以听觉奔流。 “珍重”复沓“珍重”。这一声的情,比深秋还深幽,难怪“甜蜜”!但毕竟是道别,愈“甜蜜”,自然是愈“忧愁”。啊!还有一声“沙扬娜拉”(再见),应是出自诗人之口。呵呵,精短的五行诗,就鲜活在了新诗永久的街头。只要你来逛这个村落,就会被吸引驻足而美美地享受。 这是擦肩而过的爱吗,为什么这样地脍炙人口?大多数人都认同为情诗,关键是他写活了一位白莲般的淳美柔秀。会不会别有寄托呢,如果联系他这次难忘的陪游? 大凡美被极度建构的时候,就有了多重的魅力。如重瓣的花儿,如音乐的重奏。浅层的美,我们已经直接地感受。那个温柔娇羞有情的女郎,已经不知被多少读者悄悄接受。而深层次的美,或者就在陪游里。说再见的应当是那位诺贝尔奖的获得者,那位等身之作的文学泰斗。爱而至深的形象乃是诗人自比,“娇羞”是觉自己远不够成就。“珍重”是分手时由衷的祝福,一老一少的异国友谊旷世难求。遗憾是无法对证那失事的飞机了,在天之灵或可回以轻轻颔首。 2012-7-26于黔中 汹涌澎湃的母亲河——百年新诗百首选读[3] 作者:山城子 选: 大堰河——我的保姆 •艾青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她的名字就是生她的村庄的名字, 她是童养媳,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我是地主的儿子; 也是吃了大堰河的奶而长大了的 大堰河的儿子。 大堰河以养育我而养育她的家, 而我,是吃了你的奶而被养育了的, 大堰河啊,我的保姆。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的被雪压着的草盖的坟墓, 你的关闭了的故居檐头的枯死的瓦菲, 你的被典押了的一丈平方的园地, 你的门前的长了青苔的石椅,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在你搭好了灶火之后, 在你拍去了围裙上的炭灰之后, 在你尝到饭已煮熟了之后, 在你把乌黑的酱碗放到乌黑的桌子上之后, 在你补好了儿子们的为山腰的荆棘扯破的衣服之后, 在你把小儿被柴刀砍伤了的手包好之后, 在你把夫儿们的衬衣上的虱子一颗颗的掐死之后, 在你拿起了今天的第一颗鸡蛋之后,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我是地主的儿子, 在我吃光了你大堰河的奶之后, 我被生我的父母领回到自己的家里。 啊,大堰河,你为什么要哭?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我摸着红漆雕花的家具, 我摸着父母的睡床上金色的花纹, 我呆呆地看着檐头的我不认得的“天伦叙乐”的匾, 我摸着新换上的衣服的丝的和贝壳的钮扣, 我看着母亲怀里的不熟识的妹妹, 我坐着油漆过的安了火钵的炕凳, 我吃着碾了三番的白米的饭, 但,我是这般忸怩不安!因为我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大堰河,为了生活, 在她流尽了她的乳液之后, 她就开始用抱过我的两臂劳动了; 她含着笑,洗着我们的衣服, 她含着笑,提着菜篮到村边的结冰的池塘去, 她含着笑,切着冰屑悉索的萝卜, 她含着笑,用手掏着猪吃的麦糟, 她含着笑,扇着炖肉的炉子的火, 她含着笑,背了团箕到广场上去 晒好那些大豆和小麦, 大堰河,为了生活, 在她流尽了她的乳液之后, 她就用抱过我的两臂,劳动了。 大堰河,深爱着她的乳儿; 在年节里,为了他,忙着切那冬米的糖, 为了他,常悄悄地走到村边的她的家里去, 为了他,走到她的身边叫一声“妈”, 大堰河,把他画的大红大绿的关云长 贴在灶边的墙上, 大堰河,会对她的邻居夸口赞美她的乳儿; 大堰河曾做了一个不能对人说的梦: 在梦里,她吃着她的乳儿的婚酒, 坐在辉煌的结彩的堂上, 而她的娇美的媳妇亲切地叫她“婆婆” ……大堰河,深爱她的乳儿! 大堰河,在她的梦没有做醒的时候已死了。 她死时,乳儿不在她的旁侧 , 她死时,平时打骂她的丈夫也为她流泪, 五个儿子,个个哭得很悲, 她死时,轻轻地呼着她的乳儿的名字, 大堰河,已死了,她死时,乳儿不在她的旁侧。 大堰河,含泪的去了! 同着四十几年的人世生活的凌侮, 同着数不尽的奴隶的凄苦, 同着四块钱的棺材和几束稻草, 同着几尺长方的埋棺材的土地, 同着一手把的纸钱的灰, 大堰河,她含泪的去了。 这是大堰河所不知道的: 她的醉酒的丈夫已死去, 大儿做了土匪, 第三个死在炮火的烟里, 第二,第四,第五 在师傅和地主的叱骂声里过着日子。 而我,我是在写着给予这不公道的世界的咒语。 当我经了长长的飘泊回到故土时, 在山腰里,田野上, 兄弟们碰见时,是比六七年前更要亲密! 这,这是为你,静静的睡着的大堰河 所不知道的啊!大堰河,今天,你的乳儿是在狱里, 写着一首呈给你的赞美诗, 呈给你黄土下紫色的灵魂, 呈给你拥抱过我的直伸着的手, 呈给你吻过我的唇, 呈给你泥黑的温柔的脸颜, 呈给你养育了我的乳房, 呈给你的儿子们,我的兄弟们, 呈给大地上一切的, 我的大堰河般的保姆和她们的儿子, 呈给爱我如爱她自己的儿子般的大堰河。 大堰河, 我是吃了你的奶而长大了的 你的儿子 我敬你 爱你! 1933年1月14日 雪朝 读: 觉得眼睛突然润润的热 鼻头有被什么触动的酸 大堰河的乳汁 哗哗流出田垅一样的诗行 诗人泣血的长吟 ——摘自山城子《诗的日记》2007-3-19 艾青无疑是中国现代诗史中令人瞩目的大诗人。尽管当下有些诗家的眼中没给老一代诗人留位置,但老诗人诗艺的光芒是时间无法淹没的。 《大堰河——我的褓姆》是艾青重要的代表作品,写于1933年1月14日。初读时我还年轻,几十年前的事了,记忆里只留下一个淡淡的轮廓。今天得闲重读,印象重被刷新,且被诗人饱蘸情感的笔触给感染了,以至鼻头发酸,眼睛发热,有泪欲下了。 有人说读诗是不会掉眼泪的。这可能与当下的“冷”风格有关,而先前的如《大堰河——我的褓姆》的热抒情就不一样了,除非你是个铁石心肠,否则怎么可能呢?不落泪?反正我是落了。 何以读下泪来?得找找原因。找到原因,泪才没有白流嘛。 我想关键在于诗人表达的感情太浓烈了。真正的“诗言志”、“诗言情”,以情透志呀!但那情,是如何浓烈起来的呢?当然得凭借诗艺,亦即写诗的技艺和技巧。如果说诗的情,是诗的生命,那么诗的艺,就是诗的形体。生命是无法脱离形体而存在的。同样,情感也是无法脱离一定的艺术表达形态而游离的。 从技艺上说,“大堰河”的象征意义,是本诗的隐匿手法。从行文中看,如真实的纪录,主人公的名字就叫大堰河。她是诗中“我”的乳母。她劳作的苦难的琐碎的一生,还没看到梦想(尽管那梦想是一种人性之爱的延长)的出现,就提前走了。做为旧中国的劳苦大众的一个具体形象,她具有典型性。因而,她的名字“大堰河”,就有了象征中国劳动人民的象征意义。我想,诗人艾青正是通过这样的象征,来表达他对中国劳动人民深挚的热爱之情的。特别要指出的是,文本中的“我”是“地主的儿子”,但他却懂得了劳动人民才是养育了所有剥削阶级的“母亲”,因此叛逆本阶级,站到劳动人民一边来改造社会,在黑暗的中国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对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知识青年,有着特别的意义。 诗人要用诗的形式,传达他的情感,和情感背后的某种人文意向,就必须让自己的作品感动人。可以叫作“动之以情”,以达其“晓之以理”的社会功能。 用作品感动人,就得创造一种感动人的氛围、气势和韵味。具体说这首诗就必须创造出催人泪下的氛围、气势和韵味。这就要有技巧了。 艾青的技巧在于语言修辞学知识的娴熟运用。其中最突出的两项运用就是大量的长排比和多反复。全诗108行,分为12节。其中用了9次排比,有句子排比,也有复杂成分的排比。例如第4节的“在……之后” 状语成分排比竟长列为8行。正是这些长排比的恰当使用,使诗的气势沉实而起,持续扩张,以至于给读者造成了一种长歌当哭的感觉。反复修辞格的运用则有11次。其中的10次是整句的反复。例如“大堰河,是我的褓姆”、“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而贯穿全诗的主体词语意象“大堰河”的单词反复高达25次。于是,长歌当哭的感觉便在这种往复咏叹的氛围中,催人泪下了。 诗人还在需要的位置上,还适当运用了复沓、回环、移彩、扩配的修辞格。请看:“大堰河以养育我而养育她的家,/ 而我是吃了你的奶而被养育了的”这里前句是“养育”的复沓,后句则是承前的复沓而回环。 “紫色的灵魂”——是移彩,就是给抽象的意识现象描摹颜色的修辞方法; “生活的凌辱”——是扩配,属于异配的一种。就是为显张力,将个别的限制词语换作具有覆盖性的限制词语的修辞方法。 想一想,艾青如没有这样厚实的诗艺功底和功力,如何能创作出这样精美的作品来呢? 2012-7-27于黔中 来源:http://www.australianwinner.com/AuWinner/viewtopic.php?t=36526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