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上狮子峰 地阔天也空

作者:钱志富

时间:2012-4-14 周六, 上午12:43

登上狮子峰 地阔天也空

——邹绛先生九十周年诞辰纪念

钱志富

八十年代的大学生大约都是诗歌的狂热分子。当年的西师是有名的诗歌圣地,我们一进校门就受到强烈的诗歌感染,大伙相约加入了五月诗社,五月诗社很红,孕育了许多诗歌天才,不少人都是从五月诗社起步,逐渐走向省内外,甚至国内外的。新诗所研究生中不少人都是从五月诗社出来的,最早的应该是邵薇,后来是王珂、蒋登科等。笔者跟外语系同年级的同学虽然也加入了五月诗社,可是总感觉到自己是边缘人,五月诗社的活动无法满足我们对于诗歌的强烈追求,因此另外成立了一个诗歌社团。我们的社团最早定名为外语系诗歌协会,后来发展成全校性的社团,因为出版社团刊物《蓝星草》,因此定名为蓝星诗社,跟台湾的蓝星诗社有点仿佛,可能当时大家很崇拜台湾蓝星诗社走出来的诗人余光中,希望自己的社团也能出大人物,所以这样定名的吧。蓝星诗社办讲座,开诗会,出刊物,组织诗歌评奖,团结了许多热爱诗歌的青年学子,成为不少人的精神家园。

第一次见到邹绛先生应该是我们筹备诗社期间。当时我们的期望很大,热情很高,对于西师的三位大人物崇敬有嘉。方敬号称方老,他的盛名是令我们这些爱诗的后生敬畏的,我们当然首先拜望了他,去了很多人,方老对我们这些晚辈很鼓励,他热情,健谈,来者不拒,后来好多诗社成员成了他家常客。吕进先生任我们的现代文学选读课,他的课很抓人,很多学生就是听了他的课才掉进诗歌和文学的海洋的。我们办诗社是争得吕老师的同意和支持的。我们原本要请吕老师任我们的指导教师,但吕老师向我们推荐了黄子建老师,黄老师后来调离了西师,但他对我们的指导尽心尽力,记得他给我们开过一次讲座,讲的是戴望舒。吕老师对我们的诗社很支持,很信赖,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很温暖。记得他当时邀请到许多诗歌界的大家、名流如流沙河、唐祈、钱谷融等来学校讲座,但每次讲座都让我们的诗社承办,我们很乐意跑前跑后。吕老师对我们也很照顾,我们到现在还珍藏着一幅流沙河、吕老师同我们活动结束后的合照。我们原本要请我们心中的诗歌翻译大家邹绛先生也为我们作讲座的,但听说他不善讲座,而且他从未开过讲座,所以打消了这一念头,只是去拜望了他。邹绛老师是西师有名的藏书家,而且对学生开放。记得他搬家的时候,邀请我们帮他搬书。所谓搬书,也只是搬了一会就停止了,当时觉得奇怪,心想怎么搬一会就不让搬了。现在想来,邹老师的书太多,他是整理一批才搬一批的,如果一次搬完,就全乱了。搬家前的邹绛老师住在一间又黑又暗又狭窄苏式筒子楼里,他的书挤占了百分之八九十的空间,不知道他是怎样在这书的悬崖和沟谷里存身的。当年老师们的条件可真差,有的青年教师甚至住在厕所改造的寝室里,而且一住多少年。邹老师后来搬进了一幢新盖的五层楼房里,记得是两室一厅的结构,仿佛在顶楼,房子是大多了,条件好多了,但他不是一个人住,他的在北碚自然博物馆工作的儿子跟他同住,而且他的书多,床上有一半也堆的是书。

邹绛先生跟健谈的方老和口才极好的吕老师刚好形成对照。方老像一架钢琴,只要一触碰便会发出悦耳的声响,吕老师的口是悬泉飞瀑,但他的口似乎不是用来闲聊的,而是专供会场和教室的,我们每次见他都是听他讲,他的讲话从来就是要言不繁的,但有针对性,他仿佛预先知道我们想什么,要什么,所以跟他见面差不多不用提问,他一开口讲的正是大家所思虑的,所以每一次他一讲完我们都得走得走人。吕老师是忙人,每分每秒都很珍贵,我们心里懂得,生怕占用了先生时间,所以每次讲完就走,不会有一刻的滞留。邹绛先生很少主动说话,这是他给我们的印象,而且学生跟他讲,他的回应也是简短的,他的语言永远是质朴的,简练的,我们跟他交往,从他的眼神里可能得到更多的东西。他和蔼,目光清澈,面容憨厚,娴静,从不露出激烈的情感。但我们的邹老师的内心里藏有澎湃的激情,只不过他将这种激情已经转化为辛勤的工作,卓有成效的工作。

邹绛先生是中国翻译史上著名的诗歌翻译家,他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就出版了美国黑人诗人朗斯顿休斯等的作品,出版了《黑人诗选》,他译的《黑人歌唱河流》等作品已经成为中国诗歌翻译的经典。后来他又跟蔡其矫合作翻译了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智利大诗人聂鲁达的是选,影响巨大。粉碎“四人帮”之后,邹绛先生采用“掐豌豆尖”的方法将国内著名翻译家的著名诗歌译作汇编成册,交由重庆出版社出版,先后出版了四册《外国名家诗选》,这成就是了不得的。其实,笔者知道,邹绛先生还有好多的译作没有得到出版,如今应该尘封在他最后的居所即他那两室一厅的房间里。先生去世以后,笔者曾经再次造访先生居室,发现先生生前那些宝贝式的中外文书籍上面积满了尘垢,十分心痛。说起邹绛先生对书的热爱,尤其是对外文书籍的热爱,笔者深有感触。记得1995年春天,笔者有机会去了一趟美国,回国后,邹绛先生见到我表现出很神往的神情,他望着我,说:“哎呀,不知道你到美国去,早知道托你买几本原版外文书回来。” 邹绛先生一辈子没求过人,一辈子对于别人只有奉献,不求回报,被许多朋友公认为“当代大儒”,我去了一趟美国,他思想的不是美国土产,不是美国现代化装备,而是原版外文书。我真愧悔出国前没有告知先生,没有能够替先生买回他所需要的外文原版书。

邹绛先生首先是一位诗人,真诗人。邹老师从抗日战争期间开始写诗,写了一辈子诗,可惜的是,先生留传下来的作品并不多。但先生的诗,每一首诗都是千锤百炼写出来的,他的语言无疑是质朴无华的,但他的作品不是白开水,他的作品的内蕴十分丰厚。笔者最开始在学生时代接触邹老师的作品,老实说,当时没看出先生作品的好,总觉得先生的作品平淡,味道不足。可是有一次,笔者从新疆回来,到先生的居室读到先生的一首诗《青城山顶看日出》,身心一下子被照亮,突然觉出先生作品的好来。笔者像发现了一个新大陆,兴奋不已,很快写了一篇文章,专门谈他的这首诗。邹绛先生读到我写的文章很高兴,当时他编《中外诗歌研究》,准备将我的文章在他编的刊物发表。我住在他那里,中途醒来的时候,发现他还拿着我的那篇文章看,原来他觉也没睡,一直在琢磨我文章里的字句,一个字一个字地推敲,先生当了一辈子刊物编辑,他不肯放过任何一个错误,哪怕标点符号的错误。先生不肯苟且的精神给笔者很大的教育,笔者后来之所以能够时时注意平时写文章对于字词文句的修改润饰,这跟先生的言传身教有很大的关系。当然,还有吕老师,他的文章的每一字都富于锤炼的美感和光泽,读来真是一种享受。邹绛先生的作品集只有薄薄的一本,而且不是正规出版,但那里面的作品读来令人印象深刻,笔者读后曾经写过一篇评论《不朽的交响》给了它崇高的评价,笔者是真心喜爱邹老师的那些作品,虽然认识到他作品的好晚了一些。

邹绛先生父亲一样的背影永远留在笔者的记忆中。先生生前曾经善待一切他交往过的人,他的人品、文品、译品异常高尚。笔者有幸成为先生的弟子之一,读研的时候,先生给我们开过一门中外诗歌比较研究的课,他和蔼,与学子交心的漫谈式的授课方式给人印象深刻。记得课程结束的时候,笔者提供的是一篇关于十四行诗的课程论文,先生对它进行了认真的批改,不仅如此,而且还专门将我叫到他的住处耐心地指出我论文中的一些表述不当之处,尤其是十四行诗的格律问题。记得当时笔者还为其中的一些论述进行辩解,先生却没有生气,耐心地听我的辩解。从先生处出来,师兄傅宗洪批评我说:“邹老师给你指正,你听着就是了,你娃不懂事,还在那里辩半天,邹老师可是出了名的邹格律!”是的,先生是出了名的邹格律,一生提倡新格律诗的创作,不仅如此,先生还费时费力编选了一本《中国新格律诗选》,使得好多进行格律新诗创作的诗人心存感激。学生应该虚心听从老师的教诲,师兄教育的是。

先生生于1922年,一生经历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七十年代的动荡岁月,跟祖国的一切经过这些时代的人一样,先生曾经遭受到各种苦难和磨练,到了八十年代,先生迎来了光辉的富足的新岁月,可惜的是先生是一个对生活要求很低的人,先生根本不会享受生活,他的生活极其简单,馒头,稀饭,咸菜,有时买点水果,他一辈子呼吸在书堆里,夜以继日,日以继夜地为诗歌事业劳作劳作劳作。他的身体看起来是健康的,但进入老年之后,他的身体毕竟出了问题。

1996年,先生74岁。1996年是个不幸的年份。这一年,老诗人方敬和邹绛先后辞世。说来奇怪,我当时在新疆工作,一天夜里突然梦见二老,他们并行走在下坡路上,然后一辆卡车冲下来,我大哭,心想我这二位敬爱的老师休矣,醒转来是个梦。结果没多久,新诗所符中荣老师寄来卜告,梦中所见果然应验。

1996年到现在,一晃十六年过去了。如今先生九十诞辰纪念,恩师吕进先生发来邀请,邀请邹老师当年好友和弟子亲临新诗所祭奠并座谈,这本身就是件值得纪念的事情。笔者写下这篇文章,愿先生的在天之灵能够明鉴弟子的这片诚心,能够得到安息!

先生生前写过一首诗《登缙云山》,笔者不知道先生的这首诗是在先生多少次登上缙云山之后写的,但的确是一首好诗,笔者曾经告诉先生,说先生的这首应该刻成诗碑立在缙云山狮子峰上,作为游客登山和赏景的导引。邹老师的诗:“登上狮子峰,/地阔天也空。/一丛丛绿树,/一阵阵凉风。”笔者也曾多次登上缙云山狮子峰,但从来没想到写这样一首诗,其他登山的人不知几千万,但谁写出了这样的脍炙人口的诗篇呢?这首诗其实有丰厚的意蕴,富于人生的哲理,是达观的,心胸豁达的智者之诗。

最后,笔者借这个机会,想表达一个意思。先生生前还有好多译作没有得到整理和出版,是否可以跟邹老师的家人商量,借出先生生前的手稿也可以,等整理好之后奉还,另外,先生的藏书,可否登记成册,弄清数量,如果邹老师家人愿意转让到学校图书馆或者新诗所资料室成为一种可供利用的资源,学校或者社会募集一笔钱来成立一个邹绛遗物整理和保护基金,这将是一份十分有意义的事。邹老师生前那样热爱诗歌和书籍,肯定不愿意看到他的遗物被尘封和虫咬。

来源:http://www.australianwinner.com/AuWinner/viewtopic.php?t=3441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