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天开眼 作者:航亿苇 时间:2005-11-28 周一, 下午11:18 苍天开眼 “苍天……”“苍天……”“开眼……”爷爷笑着说完这几个词,就永远合眼了。 没有人明白爷爷的遗言是什么意思,但新雨将这爷爷的话深深记进了心里。 爷爷活到89岁,去得很安详。新雨原是最怕死人的,可在逝去的爷爷面前,她没有半点恐惧。爷爷生前总是笑呵呵的,就是在死亡的这一刻,他也没有忘记笑着离去。 爷爷的笑穿越了时空。新雨记得她的童年时代,就是她和爷爷笑声的合成。“我一见你就想笑”,曾经有一首歌是这样唱的。在爷爷的葬礼上,新雨原本是应该哭的。可是看到爷爷笑着的遗容,她不由得不偷偷地笑了。爷爷在她8岁生日那天,送她一个特别的礼物:他在她脸上画了两朵玫瑰。那是她一生中最有趣、最好笑的生日礼物。爷爷是一位老画家。 葬礼上,只有妈妈刘桂在哭。爸爸李若宁一脸愁苦的样子,那不是悲伤。新雨看到了爸爸眼中放出的光彩,纵不算高兴也是兴奋。别看平日里李若宁在老爷子面前毕恭毕竟,可骨子里他是在恨。爸爸也被称作画家,实际上不过是美院的一个教画匠,永远也别想达到爷爷的层次。没有爷爷,李若宁将什么也不是。有一次妈妈刘桂与爸爸李若宁吵架,她也这样说过。爸爸有几张秘密藏画,画的是爷爷。那上面爷爷都被爸爸画成妖魔鬼怪。 只有妈妈刘桂在哭。新雨劝妈妈,劝了几次她自己也跟着哭了。笑能感染人,哭也能。 葬礼过后,妈妈仍然在哭。事实上从爷爷卧病在床那天起,妈妈就开始忧伤了。新雨几次见她偷偷地抹眼泪,才知道事情当真很严重了。妈妈对爷爷的感情如此之重,倒有些出乎新雨的意料。爷爷是最疼新雨的。最伤心的应该是新雨,可失去爷爷,最痛的却是妈妈。 妈妈甚至不吃不喝,接连几天。 “都已经上西天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爸爸冷冷地说了一句。 新雨没想到爸爸这样说话。她愤怒地瞪着爸爸。爸爸站起来离开饭桌,走进他的书房,将门紧紧关上。 “妈妈,你再不吃饭,我也不吃。你要饿死,我也跟着去。”新雨灵机一动,想出了这个法子。 “傻孩子。妈妈吃!吃!” 妈妈一边吃,一边在脸上滚下泪水。 新雨托着腮,看着妈妈吃饭。妈妈终于吃饭了,这是现在最大的欣慰了。 新雨想起了妈妈和爷爷相处的画面。在她的记忆中,妈妈对爷爷并不那么尊重。有些日子,还动不动就气爷爷。就在前年,她还撕过爷爷的画。那是爷爷20岁的一幅成名画,最珍贵,也是爷爷最看重的,妈妈却将那画撕了。 妈妈从不尊敬爷爷。“老东西”、“老不死的”,妈妈都是这样喝斥爷爷。爷爷越老越孩子气,养成了一个非常可笑的坏习惯,那就是和邻居家的小孩抢东西。楼上小吉子的超人玩具,爷爷不仅抢过来藏起不还人家,还在小吉子的漂亮新衣服上作画。这事弄得小吉子的父亲非常不愉快,郑重其事上门来兴事问罪。妈妈像教训她儿子一样教训爷爷,还将爷爷饿了一顿。在这个家里,妈妈的话就是法律,谁也不敢违背。 新雨不喜欢妈妈那样对待爷爷。她曾说过妈妈,说过好几次。但她说妈妈,爷爷却当叛徒,站到妈妈一边。“你一个小孩子,不可以这样说你妈妈!”爷爷倒像是心甘情愿受妈妈欺负。 “我不管你们了。你们就活宝,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他们听了新雨的话,却笑个不停。碰到这样的妈妈和爷爷,新雨简直哭笑不得。 在家里,爸爸永远是一个沉默寡言人,常常连续几天,也不吭一声。除了吃饭时刻,新雨几乎感觉不到爸爸的存在。 “我的这个家有点古怪。”新雨有一次在日记中突然写出这样一句话。高一的时候写作文,碰到命题作文《我的家》,她就写下家中的古怪。她的作文水平一直马马虎虎,这篇作文却被老师大加褒扬,列为范文。 转眼爷爷过逝三个月了,妈妈的悲伤仍然有增无减。妈妈刘桂虽然不怎么掉眼泪了,但她的行为让新雨越来越担心。有时,她傻坐在凳子上,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一动不动。有时,她在厨房洗碗,可以洗上两三个小时。有一次,她居然用剪刀把一件大衣剪成碎片。她原本是想替大衣换掉钮扣。旧钮扣掉了两个,没有配套的,她买了一批新的,却在剪钮扣线的时候,将大衣剪成碎片。这大衣是爷爷留下来的。 就在这天夜里,新雨听见爸爸和妈妈在睡房里传出争吵和摔东西的声音。她敲门,问他们发生什么事了,房间里又突然寂静了。 新雨后半夜一直没睡着。她怕妈妈有什么事。爸爸这些日子越发不耐烦了,他或许会打妈妈。 早上爸爸先起来了。见到新雨,他罕有地咧嘴笑了一笑。他不习惯于笑,一笑起来反而尴尬。笑得尴尬,他只好又不笑了。 新雨进了房间看妈妈,妈妈慵懒地躺在床上。 “他打你了?”新雨问。 “没有。我对不起他。”妈妈说。 “为什么?” “没有什么。” 妈妈叹了一口气。她继续躺在床上,待爸爸煮了早饭才起身。 妈妈的状况从这天开始好了一些日子,可到了中秋节,她又恢复原状。她一天要哭上好几回。 新雨决定要和妈妈好好谈谈。妈妈对爷爷的感情太让人奇怪了。 “妈妈,我今天几岁了?” “22。过生日早着呢。我不会忘记的,宝贝。” “我也是一个女人了。” “你说什么?是谁?!”妈妈以为新雨有了男人。 “我是说长大了,该知道妈妈、爸爸,还有爷爷之间的事了!”新雨故意把“爷爷”二字说得特别重。 “去!一边去!没事干是吧?没事干去买菜去。” 新雨自讨了个没趣。 买菜回来,妈妈向新雨招手。新雨来到身边,妈妈将她抱住。妈妈将她的手拉到肚子上。妈妈的肚子凸起来了。 妈妈这一年只有40岁,一直保持着苗条的身躯。妈妈这是怀孕了!她是为这个才难过的?妈妈怎么会怀孕呢?如果家里真要添一个弟弟或妹妹? “妈妈,你真要生?” “不!不!不!”妈妈叫了起来。 “如果不生,到医院做手术不就得了?” “不!不!不!”妈妈放声大哭。 “这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妈妈!” “新雨,妈妈对不起你!” “妈妈,别这样想。你生或者不生,我都支持你。你是我最爱的好妈妈。” “真的?”妈妈刘桂破涕为笑。 “那还有假?”新雨紧紧将妈妈搂在怀里。 半年后,新雨有了一个妹妹。妈妈替她取名为“余余”。“余余”的出现,让四周的人一片哗然。尤其管计划生育的领导,就来李家好几次。美院领导发出话来,要开除爸爸的教职。可这事雷声大雨点小。爸爸已经58了,最后美院提前替爸爸办了退休手续。在爸爸终于吁了一口气的时候,小余余开始一跌一爬学起了走路。 有了余余,妈妈成天将孩子拥在怀里,似乎忘记了一切,只除了她将新雨与余余的比较之外。新雨一岁的时候,很爱笑,也很调皮,还会耍小心眼。余余则相反,比较安静,不搞事,不闹事。新雨从妈妈嘴里,知道了更多自己的故事。3岁,她差点走丢了。妈妈带她去店里买玩具,她居然躲到人家店柜底下,怎么喊也不出来。5岁,她生病了,高烧十来天不退,看了几个医生都不好,都以为没救了,可突然间又好了。6岁,她到海洋公园,一不小心没看住她,她掉里了海豚池子里。这一年也有好事。她被幼儿园选送到电视台“六一”儿童节晚会,在电视上跳舞,还做的是领舞。 “新雨,余余你以后可要好好带她。不管怎样,你们都是我肚子里出来的,是亲姐妹。你懂吗?” 妈妈不提爷爷,不提爸爸。家里发生的其他事,她不闻不闻。新余处了一个男朋友,带来家里三次,妈妈也搞不清那个男孩子是干什么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余余能够说话了。 那一天风和日丽,没有任何迹象。新雨回家时,只见妹妹余余正在哭嚎。妈妈呢?怎么回事?妈妈躺在床上,没有任何动静。妈妈的脸僵硬了,没有任何血声。新雨感觉有些不对。扑过去触摸,妈妈的身体早已冰冷了。在床边,有一只空了的药瓶。 爸爸跪在妈妈面前。 “为什么?为什么?!”新雨责问爸爸。 “我……我……”爸爸欲言又止。 “你害死了她!你害死了妈妈!” 爸爸打自己的嘴巴。 “我鄙视你——李若宁!” 办完了妈妈刘桂的后事,新雨带着余余离开这个“罪恶之家”。 一切似乎明白了。是爸爸一直在伤害妈妈。爷爷在的时候,爸爸还不敢怎么样。没有了爷爷,他就肆无忌惮了。正是因为如此,妈妈在爷爷离去之后才那么失常。新雨后悔,她有一个衣冠禽兽的父亲。“李若宁,我恨死你了!” 新雨结婚了。她没有了亲人,只有依靠自己的男友。对这个男人她并不满意,但她现在必须肩负妈妈的托付,将妹妹养大成人。 一天,新雨家里来了一两个民警。 “你是李新雨?” “什么事?”新雨不明白自己怎么招惹警察了。 “李若宁是你父亲?” “……”新雨疑惑地看着警察。 “跟我们走一趟吧。” “干什么?” “去看你的父亲。” 原来,李若宁成天在家里劈什么东西,把声音弄得震天响。不管是谁叫他,他总不理。他好象将自己关在门里,从不出门。有人叫门,他便大骂不已。他搞得楼上楼下不得安宁。邻居报案了。 到了父亲,不李若宁的家门口,新雨被民警再三催促,在喊起了“爸爸”。 “滚,我不是你的爸爸!” “爸爸,你开了门再说。” “不开门!滚你娘的!” “李若宁!你娘的你敢不开门!”新雨本来也窝着一肚子火,索性也骂了。 李若宁却因此开了门,手上拿着一把斧头。 房间里乱七八糟。桌子、椅子、衣柜、床铺,都给劈烂了。还有照片地、画作、书籍,都成了碎片。 新雨鼻子发酸,既难过,又尴尬。这个人,毕竟是自己的父亲。她将李若宁搂进怀里。这一次,她真诚喊他“爸爸”。 李若宁将她推开:“我不是你爸爸。” 李若宁被送进精神病院。 新雨有必要将这个家收拾和清理。看见爷爷的画作被破坏完了,她后悔极了。爷爷也算一代国师。现在,留在家里的画全没了。这怎么不教人心痛?爸爸李若宁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是她李新雨造成的。唉!唉!唉! 在墙角,新雨发现了一个小盒子。这个小盒子是妈妈的。 新雨打开了这个盒子。 25年前,画家李秋松将一个裸体模特儿带回家里。李秋松画了十多个昼夜,画出了震惊美术界的《玉》系列指墨画。他是用手指作笔,画出来的,故称指墨画。当时,中国的环境不允许裸体画见诸于公众,《玉》系列成为巴黎卢浮宫的永久藏品。 画家李秋松与女模特儿成为情侣。可是,画家已经是七十开外的老翁,女模特才是18岁的少女。老画家没想到他还有能力让女模特珠胎暗结,女模特却惊喜万分,一定要留下他们爱情的结晶。然而,公开结婚又是不可能的。 老画家就是李若宁的父亲,女模特就是新雨的母亲刘桂。“我不是勇敢的翁帆,李秋松也不是扬震宁。那时候不是21世纪,谁敢想有老夫少妻?”妈妈刘桂在这句话下面划了两条杠杠。 刘桂不能没有李秋松。爱是自私的。为了爱,他们走进了阴谋。刘桂原本单纯地以为,与李若宁假结婚,合法地为李家生下孩子,然后离婚,再悄悄地与爱人在一起,岂不两全其美? 李若宁开始是同意的。但结婚之后,他反悔了,怎么也不肯离婚。更可怕的是他还强奸了刘桂。李若宁还威胁,如果刘桂坚持离婚,他将不怕出丑,向全社会公开这一家子“乱伦”的丑事。为了李秋松,刘桂选择了妥协。可是,一个女人怎么可能同时属于一对父子呢? 好在李若宁后来没有进一步逼迫,直到李秋松离开人世前,他甘于做一个挂名丈夫。谁知等到李秋松一离开,他又起色心了。他告诉刘桂,他才是她的合法丈夫。而这时,她处于极度痛苦中,也有些放纵了。这样,就又有了余余。怀上余余那一刻,刘桂就想过自杀。死了,一死百了。可她经不起李若宁的苦苦哀求。再说,这么多年,她也确实对不起他。 在余余会喊“爸爸”、“妈妈”之后上,刘桂就已经不能活了。她坚持到这个时候,早就超过了她的极限。 “我对不起你,新雨!我对不起余余!我也对不起李若宁!我更对不起的是我永远的爱人,李秋松——你的真正的爸爸!新雨,如果你看不起你的妈妈,请你忘了我。这个秘密,我怎么告诉你啊?我的女儿!!!”这是妈妈最后的话。 新雨心如刀绞。原来,原来她是“爸爸”李若宁的妹妹,又是妹妹余余的“姑姑”。这样的事,怎么落到了自己的身上?她想起了曹禺的《雷雨》,眼前一花,一时间晕了过去。 新雨醒来的时候,余余正在客厅一个人玩着。她是那样地开心,那样地快乐,那样地无忧无虑。 新雨找了一根火柴,将妈妈的遗书点着,烧了。这个秘密,必须深深地隐藏起来,绝不让另外的人知道。“妈妈,我不怪你。”新雨这样说的时候,牙齿咬破了她的牙唇。 “姐姐,我饿。”余余说着,把她的小肚子亮出来。 新雨这才发现,已经傍晚了。 “要吃什么?”新雨抱起余余。 “麦当劳。” “好,我们去麦当劳。吃了麦当劳,我们去看爸爸,好不好?” “好。姐姐,我想妈妈。” “我也想。”新雨眼中的泪又一次哗啦啦地掉下来。 走到楼下,一阵急雨从天上飘下来。新雨向天空望去,正好一个闪电撕半个天空。“苍天开眼”,这是被称作“爷爷”的爸爸给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来源:http://www.australianwinner.com/AuWinner/viewtopic.php?t=456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