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十题

作者:杨海林

时间:2009-1-20 周二, 上午11:15

小说十题

碾玉的

讲究的玉工都喜欢说自己就是个碾玉的。

碾玉,那可是个不容易的活计:刀,要选上等的菊花钢锻造,阔五分,厚三分,刀口,还得自己手磨。

谛视良久,方敢以刀凑石,纯用腕力,一边刻,一边在旁边置一砺石,时时磨刀,使其坚利。如果一刀不入,最多再镌一刀,如果再无玉屑泛起,则再好的玉在他这里也成废玉了。

可别糟蹋了这块玉呀,赶紧,送给比自己手艺好的碾玉师傅吧。

也有人不这样做,他们有一种秘术,要先把玉石锯成毛坯,然后放入一种药液里浸泡,一般要数天吧,这样,玉材就会像豆腐一样松软了,你想想,在这样的玉材上走刀镂刻,那还不是随心所欲?

做成的活儿,再放入木贼草汁里煮,好了,玉石又可以还原成先前的硬度了。

韩玉汝看不上这样的方法,因为他认定自己就是个碾玉的——一个碾玉的师傅,是不屑用这样的手段谋生的。

而且,他认为用这样的方式去对付一块玉,那是对玉的亵渎,会让玉失去灵性。

玉,是有灵性的呀,如果没有灵性,就成石头了。

眼中有玉,心中有玉,手中,才能有玉。

发现一块玉,韩玉汝总是先放在手中把玩,直到闭上眼也能分得清它的脉络了,好了,养玉的这道工序,算是完成了。

眼前,才有个玉雕成后的轮廓。

第二步,育玉。

育玉,可就不简单了。

按韩玉汝的说法,得让玉和人产生默契,让玉对人有信心,知道人是为它好,想让它以最好的方式存在这世上。

反过来,碾玉的人,也要让玉传递给他自己的质地和脾性,知道哪儿可以下刀哪儿不可以下刀,哪儿可以冲哪儿可以切,哪儿可以镟哪儿可以剞。

人玉合一了。

接下来,才能植玉。

植玉,就是碾玉。

这些,都是师傅教给他的。

几十年了,无一不爽。

有人送来两块玉。

各长一尺五寸。

是两块奇玉,有香味,很远的地方都闻得着。

以手拂之,香味更加浓郁。

一圆一方,光彩凝冷。

韩玉汝说此乃一龙玉一虎玉,圆者为龙所宝,生于水中,若投于水,必有虹霓出现;方者为虎所宝,生于岩谷山林,击之当有虎声。

那么,就请您把它们碾成盘螭和辟邪吧。

韩玉汝说我试试吧。这样的玉,你给别人碾,我还不放心呢。

养玉。

育玉。

可是,一拿起刀,他的手就嗦嗦地抖。

眼中有其形,心中有其影。

一拿起刀,就像要往自己身上冲、切、镟、剞。

这样也没错。

错的,是自己每次都有一种愉悦的感觉,不像现在,刀一握在手中,浑身就旮旮旯旯地疼。

看来,还是自己道行不够。

韩玉汝决定去找师傅。

师傅好多年不做碾玉的手艺了。

师傅说此乃一龙玉一虎玉,圆者为龙所宝,生于水中,若投于水,必有虹霓出现;方者为虎所宝,生于岩谷山林,击之当有虎声。

那么,就请您把它们碾成盘螭和辟邪吧。

你为什么不试试?

我?

我……

我没有信心呀。

你连自己都不相信,怎么可以相信我呢?

连自己都不相信,怎么可以相信别人呢?

那两块玉,被师傅扔在地上。

各碎了好大的一截。

韩玉汝捡起来一看,正好是盘螭和辟邪的毛坯。

韩玉汝哈哈大笑,回来后将这两块玉碾成成品。

成为绝品。

从此不再碾玉。

小大宝子

我们这地方人,称呼小孩子的名字时,前面总要加一个“小”字,可能是表示喜爱的意思吧;称呼大人时,如果再加上这个“小”字,那就是瞧不起人家了。

大宝子,从他提个木桶讨饭时起,到他提个木桶讨饭时终,没老没少的人都叫他“小大宝子”。

他的那个木桶,紫檀木的,桶身是三道黄铜的箍,盖子上,居然镶了两只白铜的蝙蝠。

他这个人,如果是晴天,每天只讨一次饭,都是拣中午的时候,往人家门口一站,也不说话,只是将三道黄铜的箍两只白铜的蝙蝠反射出的太阳光晃进人家的堂屋,要是主家假装没看见,他也不强要,将桶盖儿反过来,再用身子将木桶上的三道黄铜的箍遮住,往另一家去吧。

要够了一桶,这才坐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慢腾腾地吃。

一天,就这样吃一顿。

如果讨不到一桶,他宁愿饿着肚子,留待下顿。

这样做,据说是因为肚量太大了,吃少了,不仅不抵饿,还会使肚子里的馋虫闹得更揪心。

没解放之前,小大宝子也曾做过几天少东家,他的父亲,叫吴直,一开始,也是个穷光蛋,辛辛苦苦半辈子,挣的钱,全都用来建了房,买了地。

有了那些房,有了那些地,好了,吴直觉得自己不是个穷光蛋了,说话,有了底气了。

托了人,在清江浦的一个大户人家说下一门亲事。

没想到,这个小姐儿却是有了相好儿的,而且,还有了身孕。

嫁到这里没几天,就生下了小大宝子。

吴直心里一百个不愿意,逮着机会,就揪住那个姐儿撒野。

这个小大宝子,天生就是个饿鬼,逮着他娘的奶头就不放嘴,拼命地嘬,有时,能嘬出血来。

三嘬两嘬,他的娘就不行了,人,塌塌地往下瘦。

生病了。

吴直下不了手了。

典房,卖地,给小大宝子的娘治病。

田卖到一半的时候,小大宝子的娘说你上辈子做了对不起我们娘俩的事了吧。

这辈子,我们娘俩是来讨债了呀。

地,你继续卖吧,我的债,你已经还完了。

还有我儿子哩。

小大宝子的娘就死了。

小大宝子也有病,肚子,大得像是吹足了气的皮球。

那时,他才多大个人哟。

直到八岁,才遇到个异人,问吴直,我要是治好他的这个病,你,不后悔?

后悔啥哟,我是在给他还债呢。

让他服了一剂药,小大宝子的肚子一下子就瘪下来了。

喊饿。

典房,卖地,给小大宝子吃。

房典完了,地卖光了。

小大宝子的父亲说,你的债,我怕是还不了了。

我要走啰。

小大宝子的父亲拍拍屁股,死了。

这个时候,刚好解放。

分给小大宝子田地,哪里会种哟,只好提个木桶出去讨饭。

要够了一桶,这才坐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慢腾腾地吃。

一天,就这样吃一顿。

如果讨不到一桶,他宁愿饿着肚子,留待下顿。

有人给他出主意,说去找你亲爹吧,他叫李红举,在清江浦做着大官呢。

小大宝子想了半天,说,能行?

怎么不行呢,你,可是他亲自在你娘的肚子里下的种呀。

而且,他那样大的官儿,一直没有讨婆娘,心里肯定是惦着你娘和你呢。

那,我就试试吧。

一摇二晃地,提着他那个讨饭的木桶去了清江浦。

几个月没有回来。

有人说在清江浦的县政府门口看见他了。

这个小大宝子,他的亲爹在那里做着事,一开始,是不愿意认他的,可是小大宝子见天儿站在县政府门口,看见他的亲爹,就喊:爹呀。

李红举恨得不得了,用了一辆吉普车把他扔到一百多公里外的地方。

第二天上班,小大宝子又站在县政府门,笑嘻嘻地朝着李红举喊:爹呀。

事情很快就被和李红举有矛盾的人知道了。

因为李红举在解放前立过功,所以,县政府格外宽待他,没有过份追究他和小大宝子娘的那些事。

只是将他开除了公职。

出了县政府的门,李红举又看见了小大宝子。

他招招手,大宝子呀,你过来。

小大宝子提着木桶站着,没理他。

你过来呀。

我心里一直觉得对不起你,可是因为当时的身份,不便出面照顾你。

现在好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可以认你这个儿子了。

我认了你这个儿子,下半辈子,就不会睡不踏实了。

可是小大宝子一转身就走了。

小大宝子说我还是离你远点吧,这样,下辈子,你还欠着我。

长随二题

在过去,能做到县令以上的官,都有“长随”跟着。这些长随不拿朝廷的傣禄,却帮着做朝廷的事,和师爷幕僚不同,和普通的杂役书僮也不同,他们是老爷的耳目与手足,事理兼通,人情练达,处处替老爷把着关呢。

之一:门政

这位爷是刚上任的,叫凌子春,河南人,举子。在过去,只有进士以上才有资格“榜下即用”,也就是所谓的“老虎班”,而举子只是“一榜出身”,属“清流”,想做官,得到吏部注册,每隔若干年,朝廷都会在这些人中挑选出一些当地方官,谓之“大挑”。

凌子春就是被“大挑”到清江浦来的,做县令,在“大挑”的九班中,算是最好的了。

门政,叫个刘狗儿,是凌子春带来的“肚子”,不是他的本族。这话咋讲呢?凌子春家境贫寒,没做官前一直以借贷度日;刘狗儿是个半傻子,他的父亲刘守田却薄有田产,见凌子春好像能有出息的样子,就时常周济他。凌子春被“大挑”的前几个月,刘守田正好也翘子辨子,刘狗儿变卖了田产,凑得点银子给凌子春开张上任,自己以债主的身份跟了来,在过去,这样的人就叫“带肚子”或“带驼子”。

门政管衙门前号房的一应事务,朝廷里也是派了这样吃工食的,叫门丁,嘿嘿,门丁也就算个门丁罢了,能算个爷?

刘狗儿做个门政,得分管“司差门”和“司执帖门”两件差使。“司差门”,那是一点油水也没有的,甚至连油花儿也不会撇到。“司执帖门”说头可就多了,一般来讲,有求于老爷的,若想跨进这县衙的门槛儿,首先得通过门政这一关,不给点“门敬”,说明你没把老爷当个老爷——他的门你松松爽爽地就想进来,你把谁放在眼里了?有身份的人,是不是就可以省下这点钱了呢?也不行。嘿嘿,让门政给老爷递帖子的时候,顺便封一个红包,这才能说明你的身份嘛。

约定俗成了的。

刘狗儿傻,却深谙做门政的规矩。凌子春来上任的那天正是农历大年三十,旧县令交了印也没急着走——反正,去新的任所也不在乎这一宿二日担搁——就在清江浦一个世交家里住了下来。第二天,旧县令在屋里等了半天也没见凌子春来给他贺岁,知道凌子春还没弄透这官场上的某些规矩,偏偏这旧县令也是河南人,出于好意,他想暗示一下凌子春,遂决定到衙门里给凌子春拜个年。

带着两个随从,一个姓屠,一个姓杨。

哪知就被刘狗儿拦下来了,要门敬。

旧县令哪受过这等污辱?况且,他是将到别的地方改任道台的呀,又不是落了势,当下两个随从就扇了刘狗儿两个耳光。

刘狗儿自从昨天得了门政这个官衔就神气起来了,冷不丁挨了这两个耳光,不管不顾地就招呼来几个门丁,将旧县令的两个随从摁在地上好一顿打。

事情闹大了,凌子春听到消息,仍然窝在后衙晒太阳,直到惊动了淮安府尹,凌子春才文诌稳地写了四句打油诗:

狂奴恃强打屠杨,一时气倒旧黄堂。

磕过头儿赔过礼,得收场处还收场。

自此结下了仇气。

这清浦虽是富庶之地,却因为境内有黄河、淮河,一旦洪涝暴发,清江浦首当其冲,沟壑相联,饿殍千里,一时盗寇蜂起。朝廷为了稳定民心,往往要发放赈灾银粮。所以,一听说要发洪涝,做官的就高兴,发财的机会来了。

这一年,清江浦领得赈银90000两,凌子春一个人独得25000两。

当然,报给朝廷的账目,签押房长随领班早就做得滴水不漏,凌子春就安心在屋里数银子得了。

朝廷,照例要派出一批官员来检查救灾赈济工作的。

偏偏来的是一个刚刚步入官场的山东书生。

好在长随们比他的主人更熟稔人情事务——羊毛出在“狗”身上,既然出在“狗”身上,大家都来薅一把,也是没什么的。

于是两班的长随们一起坐到茶馆里,两壶茶的工夫,就把斤头谈妥了——由凌子春拿出10000两来分赃,事情就摆平了。

一直,这样的事都是长随们办的,好像,也没出过乱子,偏偏这回,这个山东书生认了真,要亲自查。

怪谁呢?

两班长随们又聚在一起喝茶,山东书生的长随就受到了挪谕。

很没面子哟。

我说过,长随,那也不是普通的奴才哟。

就发了急,在山东书生的茶水里下了毒。

杀死了一个朝廷命官。

手腕儿很隐密,这时的凌子春也是个了不得的人,朝廷里,也是够得着一些人的。

这样的事,他只要舍得花银子,也是可以办得妥的。

凌子春不在乎花银子,这个时候,他还有什么啥不得呀?

朝廷命官因病死在任上,必竟不是小事,照例,要责成都察院查勘一下的。

偏偏,来的就是当年那个离任的县令——如今,人家已是都察院一个了不得的官了。

来了,凌子春给他打了一盆水洗尘。

笑笑,也呤了一句诗:

昔日曾遭恶犬欺,此事至今不堪提。

纵然掬尽黄河水,难洗当年老面皮。

什么也别说了,既然人家都说出这样的话了,再怎么做,也是没有意义的了。

都招了。

把凌子春押去京城时,看见了刘狗儿。

这回,刘狗儿不要门敬了。

笑笑,愿意跟我走么?

刘狗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这事,跟我没关系呀!

我没说这事跟你有关系,我是想,有你这样的门政,做爷的,心里肯定会不安生。

不安生,才能安生呀。

这话,刘狗儿听不懂。

之二:稿签

稿签,按现在的话说就是秘书或办公室主任。

过去官场上有假门政真稿签之说,意思是门政什么人都可以做,只要能唬住人就行了,而稿签——也就是签押房领班——没有足够的本事那是肯定不行的,要通晓文件律条明白笔墨款式,要安排公事的轻重缓急,要揣磨上司的种种心态。老爷审案时,还得缩着脖子站在旁边听,对每个案子的全过程,审案的老爷不一定全记得,但稿签却必需记得,这个过程少不得受当事人的贿赂,于是就在笔录上作点曲笔,或是故意将不利的证词遗漏。

这样的一个人,没有点真本事,敢做?

也跟着老爷出去应酬。

这些稿签,过去有笑话他们看家本领的小令,说得倒是极生动:

写得一笔好字,绘得两竿清竹,唱得三声清音,穿得四季衣裳,下得五子围

棋,常常六亲不认,其实心中戚戚,逢迎八面玲珑,偶尔久坐不动,乍看实在威

风。

这样的稿签,老爷上任的时候一般是带不来的,大多是同年同僚上司座主推荐的,反正,在那样的时代,只要你想要什么样的人,就会有什么样的人产生,当官做老爷的,还怕找不到奴才?

这位稿签,姓谈名得来,嘿嘿,谈得来,却极谈不来,瘦瘦的一个人,留着两撇淡淡的八字须,怎么看都像是签稿时不小心画上去的墨痕。

没事,就在后衙里转悠,也不出去。

莫测高深的样子。

其实他也就是喜欢写点诗,那个年头,写个诗算什么呀?

偏偏凌子春也喜欢写诗。

文人相轻嘛,两个人,虽然经常在一起,却总是很少谈诗歌的事。

那一年清江浦下了很大的雪,把后衙的一棵老梅都压折了,到了晚上,月牙儿出来了,没化的雪在枝上暄暄地白,化了的雪也在枝上,被月光一照,就成了一棵琉璃的树了。

哪能没有诗呢?

谈得来缩着脖子站在梅树下。

凌子春低着个头站在梅树下。

两个人都是近视眼,看见了对方,都有些惊讶。

谈得来说,莫非,老爷你是在找东西?

凌子春笑笑说是呀,我丢了一首诗的下半章:

冷雪对寒梅,墙阴枝自横。

色香全在淡,人境两俱清。

这诗写得确实不能算好,稿签觉得没有必要恭维,都是文人,都知道诗的好坏,言不由衷地说好话,有时会得到相反的效果。

稿签就笑着说,老爷您这首诗的下半章被我找到了:

独乐宋司马,长年商老彭。

和羹非我事,瘦骨自天成。

好像也不怎样,好了,文人都是这样的,彼此差不多,就有共同语言了,可以相互吹捧一下了。

两个人,就出了后衙。

来到了运河边,那里是棚户区,住的,多是难民。

往深里走,竟然也有几竿竹。

没有风,竟也兀自抖了抖枝上的雪。

竹后,竟是一所禅院,叫青龙寺。

房上有瓦,遮不住风雨。

窗上有纸,挡不住霜雪。

两个人都觉得有些冷。

佛灯前,也有人在呤诗。

是一首好诗呀。

谈得来也说是一首好诗。

老爷伸头望一望,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免不了啧啧称赞一番。

谈得来说咱还是回去吧。

两个人就回去了。

第二天,谈得来却发现那孩子被老爷召进了后衙。

谈得来叹了口气,说了句大家都不明白的话:大善者大毒呀。

竟走了。

这小孩也真是个神童,还没有桌子高,竟然领下了稿签的一应事务。

凌子春没有子嗣,就把他当个儿。

糠箩跳进了米箩。

后来,还犯了事。

凌子春侵吞赈银的账,就是他做的。

朝廷,能饶得了他?

押往京城去的时候,经过青龙寺。

那几竿竹,又轻轻抖了几下。

走出一个和尚: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神童潸然泪下,披枷戴锁,竟也双手合十。

和尚说,你还记得我说的话么?

大善者大毒呀。

神童说我不明白呀,我是靠我自己的能力走进清江浦县衙的,为什么就不能善终呢?

因为你有一颗不同常人的心。

一开始我就看出来了,虽然你很清贫,但是你很用心攻读,根本没把你当时的处境当一回事,你当时的眼里,已经是进了县衙后的样子了。

这其实是毒,可惜你没意识到,偏偏凌子春又把你的大毒当作大善,这样就让你有了现在的结果。

当时你为什么不提醒我?

没用的,那时你的眼神告诉我,我说什么都是没用的。

怨谁呀?

囚车辚辚地走了。

怨谁呀?

和尚长叹一声,扑向面前的运河。

没有人知道,连那个神童也不知道谈得来是他的亲爹,因为牵涉一桩命案,谈得来把神童托付给青龙寺的长老,他们已经隐伏在清江浦多年。

求佛

这尊佛是泥塑的。

可是这尊佛暂时还不明白他的身份,他好不容易有了一点意识,可是头脑嗡嗡地响,像一台老旧的机器,沉重而缓慢地转动。

却停不下来。

我到底是谁呀?

佛望着自己身上红红绿绿的油彩,难道我是个唱戏的么?

你是个佛呀。

一只老鼠说。

虽然佛身上的油彩还没晾干,可是你看,老鼠已经来了,它知道,要不了几天,善男信女们就会来拜佛,哈,香油果品,虽然不是给它老鼠准备的,可是,总有机会分一杯羹的不是?

这只老鼠在许多庙宇里待过,也曾遇到几尊小气的佛,舍不得给它一点别人的供品,可是结果呢,哈哈,佛自己又不吃东西,除了一屋住的老鼠,他又没个亲朋戚故左邻右舍,最后,吃的呀喝的吧,还不是便宜了它?

不过,还是要搞好关系,可不能再像和那几尊小气的佛住在一起的样子,互相怄着气,晚上睡不着的时候,连说话的伴也不愿意做。

我是个佛?哦。

佛不说话了。

过一会儿,佛又探过头来问老鼠:那么,佛又是谁呢?

糊涂了不是?佛,就是你呀。

老鼠走过来,用前爪在佛光光的脑门上碰了一下。

它的爪子凉凉的,而且,有一点微微的疼。

它的举动是不是对自己有点不敬呢?

佛不动生色地想。

无所谓啦,不过佛还是想问一问:你干嘛碰我的脑门呀?

哦,你脑门上的油彩干了。

现在,你是真正的佛了。

老鼠双手合十,虔诚地朝佛拜了一个拜。

可是,我的脑子还是嗡嗡地响,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来的。

佛老老实实地说。

老鼠嘿嘿地笑,它说你以前就是河边的一坨泥,可能你不知道,我小的时候甚至在你身上撒过一脬尿呢。

一个工匠把你塑成佛,你就是佛了。

那么,既然我成了一尊佛,我总得做点什么吧,我能做什么呢?

佛问。

你不需要做什么,你只要坐在这里不动,给天下众生做一个膜拜的对像就可以了。

哦,这个工作很重要,对吧?

对,你想想,如果一个人连膜拜的对像都没有,他的日子,能有盼头吗?

嗯,我是为别人的希望活着的,这个工作太高尚了。

第二天,庙门呀呀地被推开了。

一缕阳光打了进来,晃得佛睁不开眼。

好不容易看清了,跟在阳光后面进来的,竟是塑他的工匠。

工匠一开始抱着膀子站着,目光冷冷。

这是一个对工作很认真的工匠,他生怕自己的作品哪里会出差错,所以,在交货之前总要用这样的目光自己给自己挑刺。

很不友好,让佛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佛知道,如果这个工匠不满意自己的作品,他很有可能将自己打碎了重捏。

佛的脑袋嗡嗡地响。

可是前后左右地看了半天,这个工匠的目光渐渐柔和起来,他从褡裢里取出几枚金黄色的橘子,恭恭敬敬地摆到佛脚下的一个桌子上。

双手合十,五体投地。

佛一个激灵,一下子站了起来,他下意识地弯下腰,双手扶起了工匠。

工匠的眼睛都直了,他做了这么多年工匠,塑了那么多佛像,也拜了无数次的佛,哪一回,佛把他扶起来过?

扑通,工匠又跪下来了。

来就来吧,你看,你还带了东西。

那几枚橘子,让佛的脸泛出动人的酡红。

哦,尊敬的佛,您可得救救我的娘。

那是自然的,请问,她怎么啦?

她生了病,而且,眼看着就不行了。

这,佛的脸红了红——好在这个时候没有别的人进来,佛说:你知道的呀,我不是个医生对不对?

可你是佛呀。

佛一下子不知道怎么说了,他想了想,说你先回去吧。

工匠回去了。

那只老鼠来了。

佛说我们去看看工匠的娘吧!

老鼠不肯去,老鼠说要下雨了呀,你会被淋湿了的。

淋湿了,你就还原成一坨泥了。

佛叹一口气。

佛还是去了。

工匠不在家,去外村给人塑佛像去了。

工匠的娘真的不行了。

工匠的娘说您得帮帮我呀。

佛说我又不是医生,我能帮您什么呢?

我这病,医生治不好了,我的大限到了呀。

我就放心不下我的儿子呀。

我这一走,他可怎么办呀?

唉。

佛叹口气。

佛想起老鼠说的话,老鼠说,一个好佛,是不能跟人说话的呀。

他不是个好佛,因为他不能为人做任何事。

他只好回去了。

半路上,下了很大的雨。

扑达,扑达,他的身上被雨淋湿了,开始一块一块地往下掉泥巴。

而他一点也不急,相反,他的心里居然有一种毛茸茸的感觉,像是有一个新鲜的生命在跳动。

他很羞涩,像个初孕的少妇。

回到庙里,他抬了几次脚,终于迈上了他的莲台,可是他刚坐下来,就瘫成了一坨泥。

工匠的娘很快死了。

工匠开始一座庙一座庙地寻他塑的佛。

工匠开始一座庙一座庙地砸他塑的佛。

他不相信佛了。

工匠最后来到了供奉泥佛的庙宇,他拿出了锤子。

可是没有他当初塑的佛,那佛,已经成了一坨泥。

泥中,长出一棵树。

树根,有的盘曲在那坨泥中,有的,从那坨泥中祼露出来,爬下供台,扎向更深的泥土。

树干呢,哦,已经钻过屋顶,迎接外面的风雨和阳光了。

扑通,工匠又跪了下来。

对着那坨泥。

双手合十,五体投地。

泥佛

故事里的故事:泥佛要过一条河。

那条河水流湍急呀,又宽,宽得,都望不到边呢。

泥佛住在河这边的庙里。很多时候,风呀呀地吹开老旧了的门,泥佛就睁开落满灰尘的眼,朝河对岸看一下,又看一下,泥佛就流泪了。他,自从被那个孤独的塑匠在河滩上塑出来,眼睛就望着河对岸,可是他又看见什么了呢?

看了这么些年,直看到老眼昏花了,唉,什么也没看到。

好在他从来不说话,别人就以为肯定是看到什么了,他之所以不说,其实,是想暗示点什么,只不过没人参得透罢了,或者,因为每个人心境的不同,参得的结果也不相同罢了。

风又呀呀地吹来,替他掩上了门。

年青时的遐想,一不留神,又跑出来了,有好几次,让他恍然觉得那就是对岸的真实场面:没有人,只有一蓬一蓬的蒿草,一只只红眼睛的兔子跑来跑去。

唉,也不知道它们为什么整天红着眼睛。

夏天的时候,常常有附近的人跑到河里纳凉,先是小孩子,光着个腚在浅水里扑腾。

没出过事,从来没出过事。

都说这是个管事的佛,替他们拦着河里的水鬼呢。

女人们也来了。

女人们撵走那些光屁股的小孩子,象征性地找个地方避一避,脱去那些花花绿绿的小衣裳,静静地蹲在水里。

光溜溜的身体一边吸着水里的凉气,一边剥着蚕豆呀择着芹菜呀什么的,然后,扒开河边的一蓬芦苇,放到一个高坎上,大着声音喊自家的男人拎回去。

男人们来了,往往赖着不走,一心要和水里的女人们浪个够。

这个时候,没人注意庙里的佛。

佛这时是笑着的。他认为,这就俗世的生活呀。

俗世的生活,也该有俗世的快乐。

男人们是晚上来泡澡。

劳累了一天,在水里一泡,身体里的乏,就被河水吸走了。

一边泡着澡,嘴里还谈着点什么。

谈寡妇潘思凡。

都以为寡妇潘思凡是淹死了的。

潘思凡四十多岁了,她的绣了鸳鸯戏水的粉红色肚兜儿,几天前就挂在一棵低矮的芦苇上,风一吹,那两只鸳鸯一漾一漾地,好像,正一点一点地往河里游。

没有人埋怨泥佛,但泥佛觉得很惭愧,受一方香火,他没保得一方平安啊。

但泥佛知道,那个潘思凡,是在一个夜晚跟一个男人走的。

那个男人先是砍了几棵树做成一张筏。

也不知和潘思凡(一提到这个名字,泥佛就有些不耐烦:你又不是天上的仙姑,思什么凡呀)在芦苇丛中做了些什么,最后,他们上了木筏,向对岸去了。

泥佛认识那个男人,就是塑他的那个塑匠呀。

河对岸有什么呀?

难道不是一蓬蓬蒿草?难道没有一只只红眼睛的兔子满地乱跑?

——难道,是一个幸福的所在?

泥佛打定主意,要去验证一下。

风又呀呀地推开门。

泥佛抖落满身尘埃,走了出来。

他要涉水过河。

他度得了别人,难道度不了自己?

他摆平了自己的心态,他要像一个人一样涉水过去。

他踩着脚下的淤泥,软软的,让他想起俗世的那些馒头。

一会儿,凉凉的水就漫过他的头顶。

他叹了口气,毕竟自己不是俗世的人呀,要不,怎么不需要呼吸呢。

他又叹了口气,因为不是俗世里的人,他的身子已经被水泡得发软,可能,那些鱼儿也把他当作俗世的馒头了,一会儿,来啄一下,一会儿,又来啄一下。

他真想在水底躺下来,水底安安静静,除了提防那些馋嘴的鱼儿,别的,什么也不要想。

若干天后,他像一个心事重重的人一样坐在对岸的石码头上。

他的灵魂已经从泥胎里飞升,由风带着在大街小巷转悠。

河对岸,也是个俗世呀。

他不知道他的泥身已经被人们发现。

哪来的泥巴呀?人们站在石码头上议论纷纷。

人群中站着塑匠和他的女人潘思凡。

让我们把它塑成一尊佛吧!

佛?佛是什么呀?

佛就是人的希望。潘思凡拎着个菜篮子微笑着说。

那时,塑匠已经开始整理这坨泥了。

茶庵

庵,就是小寺,不一定非得尼姑居住。

茶庵就是这样:一个巴掌大的小院,栽着三五株枇杷,三间小屋,中间的算是正殿,供一个泥胎,驳落得分辨不出面目,怎么也看不出是哪一尊佛。

老和尚打诳语,他说你认为是哪一尊佛就把他当作哪一尊佛好了,心中有佛,则眼中就是佛。

想想也是,就把他当作释家如来,就把他当作文殊普贤,甚至把他当作南海观音,嘿嘿,还真的都像。

香火,自然是不熄的了。

老和尚叫无尘,小和尚叫悟尘。

有时也念几本经,小和尚念得认真,老和尚就不行了,他总是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念着念着,口水就流下来了,念着念着,胖胖的脑袋就一下一下地动,点豆子似的,后来就在他的两条细腿间不动了。

睡着了。

小和尚就叹口气,看门外形形式式的人。

小和尚叫悟尘,老和尚,叫无尘。

茶庵在清江浦最热闹的花街里,像一只纽扣纽在一条陋巷的深处,因为安静,就会有人沿着石板路一溜小跑地过来,对着那几棵枇杷掏出一脬清亮亮的尿来。

悟尘就念一声佛。

有时走进院子的是花花绿绿的女子,在不怎么茂密的枇杷叶子中间蹲下来,惶惶急急地露出两片白白的屁股。

悟尘就不吱声了,听到的,是无尘念的一声佛。

悟尘的白脸儿就红了红,悟尘说明天您就给我剃度吧。

无尘说等等呀,剃刀,我还没磨好呢。

无尘说等等吧,剃度,得请个有名望的法师来呢。

就等吧,等得不耐烦了,就坐在门口看景儿。

和尚不过生日,可是佛是要过生日的。

每年的正月初七、五月初七、七月初七、九月初七,秦月楼的妓女们都要送来果品纸烛,还有施舍的银子。

无尘念一声善哉善哉。

悟尘念一声阿弥陀佛。

惹得红绮格格格格地笑。

有一回,红绮又格格格格地在茶庵里笑。

笑过之后,外面就下起了大雨。

无尘说阿弥陀佛,姑娘就不走了吧。

看看天,已经黑下来了;看看雨,好像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红绮又格格格格地笑,说我可是个女人呀,而且,是青楼里的女人,大师不怕我污了你这块静土?

没什么的,心里干净,眼里就干净,眼里一干净,就什么都干净了。

那好吧。

悟尘和无尘挤一挤,他的那厢房,给了红绮住。

悟尘不习惯和无尘挤一张床,下半夜了,还睡不着,一会儿翻一下身,一会儿,又翻一下身。

那个时候,雨已经停了,月亮像个盘子似的贴在窗户纸上。

红绮好像也睡不踏实,一会儿,就传来床铺的一声响,一会儿,又传来床铺的一声响。

你把她送回去吧。

无尘说。

怕是不方便吧?

你戴着我的斗笠吧。

悟尘没接,他,还没剃度呢,其实又有什么不方便的呢?

门呀的一声开了,一会儿,又呀的一声合上了。

无尘从里面拴上门。

我一会儿还回来呢。

悟尘说。

回来再说吧。

两个人走了,没有一点儿声响。

悟尘来敲无尘的窗户,一敲,就把窗户纸上的月亮敲成了明晃晃的太阳。

无尘念了声佛。

来了个有名望的法师。

是要给悟尘剃度的。

可是法师四下里看了看,说还是不要剃度了吧。

哦?

你们的这个庵,要败落了。

哦。

法师叹口气走了。

无尘对悟尘说要不你走吧,反正是个走,不如趁早呀。

悟尘说我再陪陪你。

我不需要人陪的。

那么,等过了九月初七吧,九月初七,是佛的生日。

九月初七,照样有秦月楼的妓女来送果品纸烛,还有施舍的银子。

你是新来的姑娘吧?

无尘问站在他面前的女子。

是呀是呀。

这个女子也格格格格地笑。

像红绮一样。

悟尘低低地念一声佛。

念过佛之后,悟尘说师父呀我得走了啊。

走吧走吧,你早该走了呀。

我还会来看您的。

悟尘只带走了一床被子,就走了。

一年后,悟尘来看师父了。

可是无尘早就坐化了。

现在,这庵里住的是一个年轻的尼姑。

悟尘解下他背着的包袱。

对那个尼姑说:送给你吧。

这床被子,你盖过一晚呢。

你不会忘记了吧?

米谦

在清江浦古玩行当里,米谦这个人,其实不算个人物。

卖家有好东西,根本想不起来让他开开眼。

买家想买,也不会考虑请他来掌掌眼。

要是哪位想漏富,撒帖子时,也不会把他当个人物,顶多,也就是碰见时央一声:我新近得了个好东西,哪天,你去瞧瞧吧。

必定是要去的,告一声得罪,讨一杯茶,静静地坐在最末的位置。

好东西在一个又一个人的手上摩挲,说好的,说坏的,都有个竖起耳朵听。

好不容易传到他的手上,他也想就两句好或者坏来,主家却招呼吃饭了。

想想也不怪人家家慢待他,你又没钱,你家里又没有像样的玩意,你说的话,能有多少份量?

他却不这么想,在江春亭家看了一个《婆罗双树碑》的明拓之后就不出去了。

也没人在意。

偶尔,也会有人想起他,经过他家门口,会隔着矮墙喊一声:我得了个新玩意,有空,你去看看吧。

不去不去,那时,米谦正朝院子里的一根绳上挂一张三尺长的碑拓。

哟,这不是《婆罗双树碑》的明拓本吗,你,也有?

米谦不说话。

这《婆罗双树碑》是清江浦的佚碑,大约在元代就不知去向了,幸好,清江浦的县令陈文烛在吴承恩的家里见到一幅旧拓。

这些,都写在江春亭家那张明拓的“附识”里呢,他米谦这样的一个人,也能得到?

惊动了江春亭。

跑来一看,“附识”,竟然和他家的一样,也是陈文烛题的。

肯定是假的,因为,陈文烛写的字,和他的那张一模一样。

一个人写字,因为环境或心境的不同,永远不会一模一样的。

米谦冷了脸说,这个,就是假的。

我刚做的,你看,墨还没干透呢。

可是也不对,新做的赝品,墨汁应该是乌黑发亮的,做得再好,也不会有那种老气,内行人是分辨得出的。

江春亭提起那张碑拓来抖了抖,唔,分量也不对。

新墨碇和旧碇墨写出来的字相比,虽然微乎其微,可是在江春亭这样的行家手里,还是能掂量出不同的份量的。

可是江春亭掂不出。

米谦就笑,说我用的是新墨碇,可是在磨墨汁之前,我把它放在干菊花里煨了七天。

干菊花吸了它的新气,燃出来烟,正好又添了它的老气,墨的份量,恰好又被微火炼去了。

那纸呢,你不可能有一张明朝的纸吧。

这其实不是纸,是我用槐花、面浆、苏水、木炭做的。

你看,还能吃呢。

米谦把他的《婆罗双树碑》拓卷了卷,放进嘴里嚼了起来。

味道还行,你要不要尝点?

江春亭犹豫着撕了一点。

呸,这分明是纸嘛。

哦,你撕下的那一块,恰好是我补上去的半张纸。

我想留个记号。

瓷器,也做得了假。

江春亭,有一个钧窑的压手杯,杯底,坏了制钱大的一个洞。

米谦,竟给补好了。

卖给一个玩钧瓷的主。

得了好大一笔银子。

米谦这人做假有个规矩,那就是只玩不卖。

当下去找那个买主。

人家不信,说我玩了几十年钧瓷,还会走眼。

米谦说我当初就料到这一层,在补这个杯子的时候,加了一点香料,您用手使劲磨,看能不能闻出点香味。

慢慢磨,还真磨出了胡椒的味来。

还是不信,因为过去有一种香瓷,那是罕见的珍品。

米谦跪在人家门口一个多月。

要买回这只压手杯。

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个稀罕玩意,又不缺钱花,哪里肯卖哟?

这个人,是个做绸缎生意的。

米谦,卖了房,七凑八凑,竟也做起了绸缎生意。

一心要挤垮他。

要是连生计都顾不上了,也许就会卖给他那只压手杯了。

他哪是个做生意的料呀,那点钱投下去,很快就没了影子。

那个人叹口气,说你是真的想要这个压手杯,要不然,你是不会下这么大的狠心的。

好吧,我把它送给你。

取回那只压手杯,捅了他补上去的部分,给他的儿子看。

他的儿子默默不语。

过几天,他儿子将那杯子还给他。

那个地方,又被好好儿地补好了。

米谦竟也看不出有补过的痕迹。

问儿子:你可留下了做假的印记。

儿子摇摇头痛:我一开始就没想到它能被人认出来做过假。

米谦长叹一声。

趁儿子熟睡的时候,竟砍了儿子的手。

做假,也是有“道”的。

而你,不配呀。

米谦说。

怀念一双手

这双手起先粗砺不堪,虽然有好的形状,也不敢在人前捧个花献个茶什么的。

算命的瞎五虽然看不见这双手,说出的话却能让这双手的主人心里突突地跳:人的手足谓之四肢,以应四时,四肢不合度,犹如四时不相称。四时不相称,则万物萎蔫不生;四肢不合度,则一生贫贱困苦。

那么,什么样的手就有好的命相了呢?

其白如玉,其直如笋,其滑如藓,其软如绵。

这是女子应有的手,男人,另作别论吧。

那时,这双手的主人还没到及笄的年龄,虽然心里突突地跳,却也不知往深处想。

这双手的主人,叫宝儿,姓袁,袁宝儿。

她的父亲叫袁放轩,是清江浦的一个中医,在家里开了个诊所,叫大和堂,那手段,了得。

袁放轩就笑,这个事,他是有法子的。

按照祖传的方儿,取杏仁、天花粉、红枣、猪胰子合捣成泥,入米酒四盅,在瓦罐里封实。

一月后才能焐成成药。

凉凉的,抹在手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这个时候,捧个花呀献个茶呀,就不会犹豫什么了。

还要药浴。

这浴手的药我就不说了吧,反正我也没试过,我说了,你也不信。

我就说说这药的效果。

药浴的目的,是使手上的指骨变软变细,到最后,握起来,就像个花骨朵。

这双手,能被人这么握着,它的主人也就到了有春愁的年龄了。

握着这双手的人,叫拂林,姓虞,虞拂林。

画画儿的一个书生。

也写那些“阆苍仙频遇,桃源花常栽。可怜巫峡萝,无复月重来”的诗。

嘿嘿,春愁满纸吧。

这样的两个小人儿,没人的时候,还不常常握握小手?

袁放轩看见了只当没事,他也是从这个年龄过来的,能不懂年轻人的心思?

偷着乐呗。

你肯定看惯了才子佳人一类的小说,对,就像你想像的那样——

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

虞拂林,做了个在他这个年龄常做的小官。

案牍之余,还是要摸一摸袁宝儿的小手。

仍然像花骨朵一样,温暖他的灵魂。

我知道,如果我就这样一点波澜也没有地写下去,你肯定要将我的这篇小小说连同发这篇小说的杂志一起扔了。

我还是写一点曲折吧——尽管你还会在心里不屑地说:什么玩意儿。

是啊,什么玩意儿。

你在电脑上敲几个字,袁宝儿的这双小白手就开始萎蔫了?

是的呀,你瞧,她的手开始萎蔫了。

袁宝儿在她二十二岁那年开始患一种奇怪的病,起先是手指上的皮一层层变硬,然后,一片片地脱落,露出新的皮肤,过几天,再变硬,再脱落。

她的十根手指,像蜕皮的蛇。

袁放轩的大和堂诊所也不开了,整天就待在家里琢磨宝儿的这双手。

想了很多招,无济于事。

袁宝儿就流泪了,袁宝儿说,命呀。

袁宝儿说命是天定的,爹你也许能治好我的手,但是你能斗得过命么?

不治了不治了,虞拂林也说爹你不要费这个神了,不治了。

她过去的那双手,已经烙在我心里了。

没事时,虞拂林还是下意识地握袁宝儿的手。

他怀念宝儿的那双手。

可是,只握住了袁宝儿两个瘦瘦的袖笼子。

她的手,缩在袖笼里。

以前,虞拂林的洗脸盆都是袁宝儿端来的。

现在,袁宝儿买了一个小婢。让她端。

小婢手上的银镯儿碰着盆沿,叮叮地响。

虞拂林就注意了她那双手。

“好白手。”

他把它当作是宝儿的。

宝儿不知道他的想法,宝儿就笑。

宝儿说,你呀。

高高兴兴地,让这个小婢送他去县衙。

宝儿将死的时候,那个小婢早死了好多年。

宝儿说我送你样东西吧,我死了,你也好时时记得我。

是一个暗红的锦盒。

安葬了宝儿,虞拂林打开了锦盒。

他想宝儿了。

他在锦盒里看到了一双女人的手。

早已被风干,是手的标本。

好像是那个死了的小婢的。

虞拂林被吓死的时候,瞎五说,你看你看,做个瞎子多好,什么也看不见。

悄然无声的手帕

我的爷爷说郁美其实就是个硪头儿。

钵池山人起房盖屋,害怕地基不牢,首先,要请硪工将地基一遍遍夯实。

夯地基用的硪,是石头做的,像一块饼。四周,请石匠掏出四个或八个孔,绳子,就穿在这些孔里。

硪头儿,一般是不拿这些绳子的,主家,得恭恭敬敬地给硪头儿献上一壶好茶。硪头儿捧壶在手,以茶当酒,先祭了四方天地,剩下的,就是给自己喝的了。

第一口喝进嘴里,那是不能咽下去的,得昂着头一口吐出来。

那个时候,早晨第一缕阳光打在吐出的水雾上,立即,头顶上就有了红橙黄绿青蓝靛紫的虹影。

然后,硪头儿唱一句“小硪上场没得四两重,落下地来却有千钧力”,硪工们在这声吆喝中发一声喊,四根或八根绳子一齐绷紧,那百十斤重的石硪就呼啦一声跃过头顶,又呼啦一声砸下来,暄软的地基就息下去一截。

打硪,就算开始了。

我的爷爷说郁美是个美男子,号子也唱得响,领硪的时候,常常引得附近的大姑娘小媳妇围观,这样的场合,主家便觉得很有面子。

打硪,在钵池山是一种特殊的工序,也不仅仅为了夯实地基,还有一层辟邪的意思。硪头儿只是在开头正儿八经地领几声硪,接下来,就唱起了荤段子,《小二姐思春》呀《十二月调情》呀什么的,越荤,主家越高兴,以邪治邪吧。

郁美,就穿那样的一袭白竹布长衫,手里捧着一个描金的景德镇茶壶,正经得像个书生,而嘴里的唱词,却臊得人睁不开眼。

程家要盖一个仓房,就请来了郁美一干人。

郁美唱了三天,第四天,不来了。

拐了程家的一个小婢,跑了。

程门跑来把这个事告诉程禹山的时候,程禹山正在二太太的屋里睡回笼觉呢。

程禹山听了就笑,说这个郁美,我还真没看出来。

给足了工钱,又找了一班硪工。

其实也没什么的,不就是一个小婢吗,程禹山,能在乎这?

程家的这个仓房,其实是用来贮藏私盐的。程门带着老爷的帖子在海州盐场来来回回地跑了几趟,白花花的海盐,就运回来了。

再拿着老爷的帖子在河南安徽几个省来来回回地跑了几趟,海盐,就被拖走了。

要赚多少银子呀。

也是合该有事。

有一回,盐场那头有了一宗大买卖,程门一个人不敢定夺,就把程禹山喊去了。

事情,一下子就摆平了。

程禹山却不急着走。

要看看这盐场的景儿。

就在煮盐的灶丁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程禹山说,那不是郁美吗?

哪能?老爷您都把生意做到盐场来了,那郁美,敢来?

程禹山就有些不高兴了,白花花的盐,晃得他有些睁不开眼。

程禹山坐进了两抬的小轿,要走。

程门看出了程禹山是不高兴了,就讪讪地说老爷您等一会儿。

程门踮着个脚,像一只轻快的猫。

一会儿,果真领来了郁美。

郁美和程门跪在老爷的轿前,连个头都不敢抬。

程禹山连轿帘儿也不曾掀一下,程禹山说,那事,我没搁在心里呀。

郁美住在一间石头房里,那个小婢,过去是极得老爷宠爱的,如今,正怀着郁美的种。

程禹山看见了小婢,叹口气对郁美说,我把盐场的生意交给你,如何?

郁美哪能不愿意呢,当场,又给老爷跪下来了。

程禹山摆摆手说算了算了,其实,你是在帮我呢,你想,这头有了你,我不就省下半个程门了么?

领着程门走了。

那郁美是什么样的头脑呀,如今有了老爷的帮衬,没几年,就成了盐场的一个爷,不仅卖盐给程禹山,还囤起来卖给别人。

没事时,也回到钵池山来看一看。

坐着四抬的大轿。

四抬,就是轿子前后各有两个轿夫。

程禹山的那个两抬的小轿仍然停在轿厅里,郁美横竖看了看,要换。

程禹山不肯,程禹山说我坐惯了呀。

我就想听听你领硪的号子,这几年,我一躺下来,耳边,就响起你领硪的号子。

哦?

哪天,老爷您盖房起屋了,我来。

真的?

真的。

第二天,郁美刚起来,就发现程禹山把好端端的一个盐仓拆了个净光,而且,按照原来的样子开了个地槽。

郁美在程家领了七天硪,最后,吐出一口鲜艳的血。

程禹山过来看他了,程禹山拉了拉他的手,说你也是个不小的爷了,累成这样,我过意不去呀。

程门走过来,给他端一盆清水。

程禹山很客气地让郁美安心静养几天,然后,就仔仔细细地洗那双刚握过郁美的手。

然后,从怀里拽出一个绿水绸的手帕儿。

没有风,刚擦过手的手帕儿还是掉在了地上。

程禹山的脚步儿像他掉在地上的手帕儿一样悄然无声地踩过他的手帕,轻轻松松地走远了。

回去时,郁美悄悄地雇了一乘两抬的小轿,那个小婢一路嘀嘀咕咕嫌丢身价儿。

郁美说,你懂个屁。

这辈子,就算你能把财发到天上去,你能走出他程禹山的阴影?

杨海林,1972年2月出生,江苏淮安人。

1999年开始小小说创作,迄今在《小说界》《北方文学》《百花园》等全国数十家刊物发表作品逾百篇,数十篇被《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作家天地》《传奇•传记》等选刊转载,部分被《世界华文微型小说1999-2001》《小小说300篇》《小小说金榜》《2005中国军旅小小说》《2005中国年度小小说》《小小说排行榜》《小小说家园》《2007中国年度小小说》《2007中国年度微型小说》《2007中国小小说》《中国新文学大系•小小说卷》等十多种选本收录。

《指甲》获首届全国微型小说年度评选三等奖。 《鬼手》获2005全国微型小说一等奖。

小小说之余,从2007年起倾心于儿童小说和童话写作,创作出〈鬼来啦鬼来啦〉系列童话25篇,在〈故事大王〉〈小溪流〉〈童话王国〉等多家杂志发表了多篇,现正谋求出版。两篇童话还被青岛出版社的〈小葵花〉画刊改编成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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