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奖作品 选(1,黑色的节日。2,忏悔。3,你好,台湾!) 作者:李明晏 时间:2006-6-03 周六, 下午8:12 李明晏获奖作品选 黑色的节日 李明晏 又到了十一月七日,这个黑色的日子。 整整七年了,澳洲灿烂的阳光也无法把它从我的记忆中驱走。 回忆如同可怕的阴影,展开漆黑的翅膀,在我的灵魂深处爬动。 那是七年前的冬天。我冒着西伯利亚的酷寒,随同大陆一家贸易公司,来到了俄罗斯的新西伯利亚市。 我们和俄罗斯的商业精英在谈判桌上周旋了整整七个日日夜夜,总算签定了合同,生意场上的搏斗鸣金收兵。 当我疲惫不堪地回到了下榻的宾馆,王经理笨拙地搂住了我,给了我一个俄罗斯式的热情。我急忙推开了他,令我作呕的不是他那浓重的大蒜味,而是深藏在贪婪的小眼睛里的奸诈。 几分钟前,王经理在谈判桌上,还哭丧着脸在合同上签了字,颇具自我牺牲的气魄。可走出俄国贸易伙伴的视野,他那圆胖的脸上立即鲜花怒放。他向我伸出了一只手,展开五个肥肥的指头:"这笔生意至少赚这个数。李先生,这全是你的功劳。" 首战告捷,王经理展望动荡不安的俄罗斯,张开了振振欲飞的金翅膀,可我的决心,如同一盆冰水,冷却了他的热情。 "王经理,实在抱歉,咱们有言在先,结束新西伯利亚的生意,我得走人,我要去托木斯克。" "去见心上人?"王经理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闪出淫荡的笑意。 我没有言语,也没有情绪对这个满脑袋塞满了金元的暴发户解释,托木斯克是建立於十六世纪的文化古城,是我崇拜的作家马尔科夫的故乡。我在大学时代曾以他的创作为题,写过一篇论文。所以, 我一直想到育了他成长的文化故都,置身到浓厚的俄罗斯文化气息中。 然而,当我走出托木斯克火车站,我心目中的古城令我惊讶,令我悲哀。 美国"花花公子"的裸体女郎,好莱坞艳星的大腿,充满了大街小巷。光顾性世界的人群中,不乏稚气未脱的少年儿童。 上帝,那一双双纯真的眼睛,那一双双的小手,本应捧着普希金的童话诗,走入真善美的世界。可如今,他们却在西方的畸形文化中,接受启蒙教育。 我信步走进一家书店,书架上几乎全是血淋淋的谋杀。我搜索了一番,竟没能找到一本马尔科夫的著作。 "小姐,我难以理解,马尔科夫的家乡,却买不到一本这位作家的书。" 金发女郎露出了一脸鄙夷之情:"马尔科夫,那是我们昨天的荣誉。如今,早已无人问津。他的同乡现在喜欢的是克里斯蒂,是谢尔顿,我们书店全靠这些谋杀---" 是啊,谋杀,它乘着自由之风,降临到古老的俄罗斯大地,一夜之间成为生活的主旋律。它已渗透到俄罗斯的每个角落。每天的报纸,电台,电视,都摆脱不了它的阴影。我刚刚踏上改革后的俄罗斯时,曾一度感到惊讶,可久而久之,频频曝光的血案对我的感官已失去刺激,似乎谋杀所自由化的孪生姐妹。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我竟在西伯利亚的文化古城目睹了一场血淋淋的谋杀,而我又是上帝都不能饶恕的罪魁祸首。 由于托木斯克的大宾馆早已是国际倒爷的一统天下,善良的司机几乎载我跑遍了全城,才在一家小旅店找到了落脚处。 来自俄罗斯和前苏联加盟共和国的商贩,把这座小旅店变成了小小的不夜城。西方流行音乐中时而传来廉价妓女的叫爱声。伏特加酒气送来了一声声幸运儿的欢呼,随着商场上失意人的诅咒,是酒杯落地的铿锵声…… 就在这浓缩着俄罗斯现实形象的小酒店里,我认识了米沙,一个刚满二十岁的俄罗斯小伙子。 那天晚间,我刚刚进入梦乡,就被突然闯进来的俄国老汉吵醒。为了安全,我本已和旅店的服务小姐讲好,包下了这个两床一室的房间。可面对着入侵者阴森可怕的目光,只好暗自叫苦。 老汉从赃兮兮的背囊里取出一瓶伏特加酒,自斟自饮起来。随着一杯杯伏特加下肚,他由无声的存在变成了絮絮叨叨:"来,中国小兄弟,陪我喝几杯!今天是十月革命节,和我一道庆祝庆祝。他妈的,俄国人都他妈的把这个红色的日子忘了,只有我这个老布尔什维克……" 我望了望手表上的日历,果然是十一月七日。若不是这个老人的邀请,我还不知道。 "喂,中国小兄弟,不肯赏我这个苏联老大哥的脸?"酒意十足的语气中已流露出火药味。 我深知伏特加往往是野性的呼唤,不想引火烧身,只好硬着头皮和他乾了一杯:"祝节日快乐!",便拿着一本书,悄悄离开了房间,躲到休息室。就在那儿,我遇见了米沙。 这个俊美的俄国小伙子,象一个美丽的天神。卷曲的金色短发垂在额上。两条均称的长眉毛下面,一双幽深而温柔的蓝眼睛令人怜悯,似乎在向人间倾吐无限的幽怨。 他坐在沙发上,捧着马尔科夫的名著《西伯利亚》,聚精会神地阅读。 也许,是这本巨著拉近了我和他之间的距离。我们之间的谈话,当然是从马尔科夫开始。他对这位同乡作家的热爱,和我对马尔科夫的崇拜,令我们一见如故,相见恨晚。 米沙来自与中国新疆接壤的吉尔吉斯。他是托木斯克人,不满三岁时,就离开故乡,随同父母到了吉尔吉斯。父亲是中学文学教师,母亲弹得一手好钢琴,是音乐学校的教师。随着共产帝国的解体,独立的吉尔吉斯刮起了排俄浪潮。大批俄国人纷纷返回俄罗斯。为了筹集路费,米沙的父母到自由市场卖自家的杂物。在市场上,一个中国小伙子遭到一群歹徒抢劫、殴打,若不是父亲叫来了警察,那个中国小伙子就得死于非命。他们将遍体鳞伤的中国人接回家,精心照料。中国小伙子小小张是刚刚走出外语学院大门不久。就被中国市场经济的巨浪冲下海的中学俄语教师。他凭着一口流利的俄语,在中国和吉尔吉斯的自由市场上大显身手,一天的收获就远远超过了中学教师一个月的工资。不料,他竟险些沦为市场经济的冤魂。 小张是个知恩必报的侠义之士。他重返吉尔吉斯时,给米沙一家带来了一大箱中国商品作为报答。对小张来说不过是九毛一牛的东西,竟瞬息之间在米沙父母眼前变成了大把钞票。而当小张揭穿了成本秘密时,米沙的父母彻夜未眠。这对单纯善良的知识分子,骤然间发现了市场经济的魅力。于是,放弃了返回俄罗斯的念头,在小张的协助下,开了一家商店,而小张是商店的供货人。 商场就是战场。米沙父母心地善良,常常以低于一般市场的价格,将商品卖给那些在贫困中挣扎的同胞,因而他们的商店常常是挤得水泄不通,可米沙的父母万万没有想到,随着顾客盈门,是同行们仇恨的目光。 当米沙应小张的邀请到中国旅游了一个月回到家时,等待他的是一堆废墟和两座坟墓。是一双双嫉恨的眼睛燃起的大火将米沙变成了孤儿。 米沙只好投奔远在托木斯克的祖母。不料,当他千里迢迢来到家乡时,他唯一的亲人已变成了一座孤零零的坟墓。在偌大的文化古城里,他已是举目无亲。经历千辛万苦,他总算通过祖母的老朋友,在秋明油田联系到一份工作。此时,他正在这家小旅店里焦急地等待秋明油田的 呼唤。 米沙的遭遇唤起了我的同情,我想起在澳洲动身前,一位孤独的俄罗斯老人的委托:"帮我在俄国物色一个义子,要忠诚可靠的。我独身一人太寂寞,希望能有个人陪陪我,和我用俄语说说话。" 想不到,我的话刚脱口,就後悔莫及了。 米沙那双忧郁的眸子瞬息之间变成了骚动的大海。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冷噤。 时间在尴尬的沉默中慢慢地蠕动、爬行。 "谢谢你的好意,"米沙终于开了口。声音沉重,却没有我等待中的俄罗斯野性,"我父母惨遭杀害後,中国朋友小张苦口婆心劝我跟他去中国。我在中国旅游时,与我萍水相逢的一个外语学院的女生,对我一见钟情,等待我去当个中国女婿……"说到这里,他用双手捂住脸,发出一串凄惨的笑声,"不错,今天的俄罗斯正处在痛苦的炼狱中,可只有弱者才抱头鼠窜。我是俄罗斯人,生活中不能没有俄罗斯的土地。正如我们伟大的诗人涅克垃索夫说的,祖国的炊烟也是香甜的。" 米沙的肺腑之言引起了我的共鸣,我的记忆中跳出了普西金的脍炙人口的诗句:相信吧,迷人的幸福之星就要上升,射出光芒,俄罗斯要从睡梦中苏醒…… "我对我们祖国的未来充满了信心,我们俄罗斯民族是个伟大的民族,虽然我们经受了巨大的灾难,但俄罗斯会有一天以崭新的形象出现在世界舞台上。目前的苦难蕴育着伟大的作家,我早已立志献身于文学,做托木斯克第二个马尔科夫。我在读中学时,就常在少年报刊上发表作品,大家都说我有文学天赋……" 青春啊,青春!多么美好的时光!我那早已一去不复返的青春,不也曾有过 要为祖国建立丰功伟绩的激情,不也曾有过浪漫主义的理想吗! 也许,是我陷入了无限深远的沉思,而令米沙尴尬,他突然停了下来,满脸绯红。从美好憧憬中走出来的他,又是稚气未脱的大孩子。 睡意姗姗来迟,我们互道晚安,离开了休息室时,米沙把马尔科夫的《西伯利亚》送给我;"你崇拜我们的马尔科夫,这部名著给你作为纪念吧。" 我喜出望外,可又不忍心夺人所爱,但盛情难却,只好收下。 上第,就在这一刻,不知是在什么感情的驱使下,我急忙走进房间,打开手提包 想找出值得纪念的东西作为回赠。可除了一把弹簧匕首,没什么可做礼物的。这把弹簧匕首是小侄子鹏鹏,在哈尔滨火车站我上火车前一分钟时悄悄塞给我的:"五叔,给你防身用,电视上说,俄罗斯治安不好。"幼小的心灵也被传媒的报导感染,我轻轻叹了口气,收下了小侄儿 的礼物。 米沙对这把做工精巧的匕首爱不释手:"啊,中国人的手真是奇妙!这简直就是艺术品。"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米沙带着赞美之情从我手中接过去的礼物竟是死神的礼物! 几分钟後,我刚刚躺到床上,一个哈萨克壮汉闯了进来,浓厚的酒气喷了我一脸;"中国朋友,我买弹簧匕首,十万卢布1" 我茫然地望着这个不速之客,一时语塞。这时米沙跑进来:"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把你的礼物收起来就没事了。这个哥萨克人喜欢这种刀,要向你买。我告诉他,你不是倒爷,可他不信。" 原来如此,我松了一口气:"对不起,我只有那一把。" 这时,哥萨克汉子转身对着米沙,将两只大手放在米沙的肩膀上,直瞪瞪地望着他:"米沙,好兄弟,把你的那把让给我,十万卢布!" "你们哥萨克人难道不知道,出卖朋友的礼物就等于出卖朋友,"米沙推开那双大手,对我说了声"对不起!"便转身走出房间。 哥萨克汉子狠狠地瞥了我一眼,踉踉跄跄地走出去。 夜深了,小不夜城安静下来,只有邻床上酒醉如泥的老布尔什维克,还在昔日的美梦中,不停地唱着《国际歌》。他那苍老凄凉的歌声伴我走进了浑浑噩噩的梦境。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也许是一小时,也许只有几分钟,我被恐怖的骚动声惊醒。急促的脚步声中传来吓人的惊叫:"出人命了!杀人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钻进我朦胧的意识中:是米沙!是那把弹簧匕首! 我急忙跳下床,跑出去。 上帝,是他,是米沙躺在血泊中,他那年轻的胸膛上插着我的礼物-弹簧匕首! 哥萨克醉汉跪在他面前,嚎啕大哭:"米沙,我的好兄弟,我不要你的命,我要的是匕首……" 我奔过去,扑到米沙身上,大叫:"米沙,米沙,你不能死,你要活过来……" 骤然间,世界变成了一泓无涯无际的黑水。 我睁开眼睛时,已经躺在医院里,那个老布尔什维克一直陪着我,他陪着我流泪,陪着我悔恨,陪着我诅咒灵魂,诅咒苦难的俄罗斯…… 上帝!是我亲手葬送了一个美好的生命!我是罪人,是千古罪人! 那是多么纯洁真诚的青春,那是何等令人骄傲的俄罗斯的未来!而我有意无意中,将这定能创作出伟大作品的生命送给了死神。 离开托木斯克之前,除了必要的费用,我将身上所有的美元都交给了老布尔什维克。 "朋友,米沙的忌日时,请为我在他的墓前献上鲜花。" 老布尔什维克和我抱作一团,失声痛哭。 我离开了托木斯克,带着沉重的十字架,带着不堪回首的记忆,带着用一生一世的泪水也无法忘记的悲痛,带着黑色节日恐怖的阴影。 ("黑色的节日"曾获1995年"自立快报"举办的"澳洲中文创作文学獎"散文佳作奖。) 评委评语 向阳:以作者赴俄罗斯文化故都托木斯克寻访诗人马尔科夫故乡的经历为内容,描述作者与一位俄国青年的见面,以及因作者赠其匕首导致的悲剧,全篇流荡出深沉的文化气息,感人至深。 刘以鬯:本文作者爱好马尔科夫的得奖历史小说"西伯利亚",趁商谈之便,到马尔科夫的故乡托木斯克旅行,竟目睹了一场血淋淋的谋杀,构思殊异,叙述生动。 陈顺妍:这篇文字带有诗意的散文以米沙血案的故事描写了当今在搞现代化的俄国社会的形形色色,试图探讨所谓的现代化的得失。 忏悔 (短篇小说) (澳大利亚)李明晏 周末,我去RLS俱乐部消遣自由时间,被几台设计得十分奇巧的老虎机吸引,禁不住打破了自己的戒律,从钱包里掏出了二十元钱,品尝新品种。然而,新出台的老虎机虽然花样翻新,但本性依然残忍无情,不到十分钟,便露出了天下乌鸦一般黑的狰狞面孔。我摇头苦笑,走到酒吧买啤酒。可当我面对一脸灿烂笑容的柜台小姐伸手掏钱包时,发现祸不单行,我裤袋里钱包不见了。我翻便了身上所有的口袋之后,疾步走到老虎机大厅寻找,但钱包已不翼而飞。钱包里倒没有大钱,只有三张二十元钞票,可其中的种种卡却会给我带来无穷的麻烦。我在万端沮丧中等待奇迹的出现,等到的却是俱乐部工作人员深表同情的摇头和爱莫能助的两臂一伸。 "朋友,别着急,"一个玩老虎机的澳洲老妇人轻轻地拍着我的肩膀说:" 若是君子拾到你的钱包,会原封不动地送到服务台。如果你的命运不好,碰见了卑鄙的小人,那你就别指望了,算是一次教训。不过,若是一个良心末全被狗吃掉的人拾到你的钱包,那他从中拿出钱后,会人不知鬼不觉地将钱包放到你会找到的地方。你到处走走看看,也许,在哪个角落里会找到。" 想不到,老妇人的话还真灵验。当我在俱乐部四处寻找时,一位热心的服务员捷足先登,在男士卫生间的垃圾筒里找到了我的钱包。我急忙打开钱包,那三张二十元钞票已不辞而别,可那些五颜六色的卡已经久等我了。我禁不住感慨起来:"感谢上帝,那个拣到钱包的人还算是半个君子。" 蓦地,我被自己的感慨推到了良心审判台上。那早已遗忘的往事,带着蚀骨的悲哀在我灵魂深处掀起了风暴。 七年前,走投无路的我饱受了失业的苦难。一个落雨的夜晚,我乘最后一班火车从市中心返回西区。走下火车时,我在空寂无人的月台的一个长椅上发现了一个皮夹子。我的心悸跳起来,随着心跳,饥肠辘辘的胃脏也咕咕叫起来。我四下扫了一眼,胆突突地拾起了皮夹子。我的手虽在颤抖,但却感到了其中钞票的存在。而我已多日没有嗅到钞票的气息了。我带着从没体验过的心绪走出了火车站,在经过车站办公室时,脚步似乎有瞬息间的停顿。办公室向我展示的是一片幽暗,令我在罪恶的感觉中感到一丝慰籍:就算是我想物归原主,办公室的大门对我也是拒之千里呀。何况,在澳洲人们信奉的是上帝,而不是雷锋,不少澳洲人还不是将公共场所的意外之财视为上帝的恩惠。将我变成鱿鱼的澳洲老板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不知谁掉在地上的一张二十元钞票心安理得地放进口袋,还振振有词什么上帝的赐予。 我疾步走回住处,迎接我的是合租一屋的三个难兄难弟如雷贯耳的鼾声。压在我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如释重负地喘了一口气。平日,每当我踏着夜幕一无所获从市区回到住处时,我最怕的就是同室兄弟甜蜜的酣声。那彼此起伏、颇有节奏感的鼾声,令我这个在失业大军中挣扎了一天的人,感到自己被世界遗忘了。在心灰意冷时,我渴望的是安慰、同情,渴望的是命运相连的同胞兄弟递给我的一杯热茶,一只香烟。我和同伴们对命运的齐声咏叹会驱走世界末日。可这一个晚上,我渴望的却是一双双被睡魔封闭的眼睛,因为作贼心虚的我,不知如何面对同伴们一张张关切的面孔。 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卫生间,打开皮夹子。哇,三张二十元钞票!我的心儿唱 起了歌,这真是雪中送炭,令我焦头烂额的房租总算可以对付过去了。然而,好事多磨,皮夹子里除了六十元钞票,还有几个俱乐部会员卡和一个老年人优惠卡,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皮夹子主人的姓名杰。汤姆森和他的地址,而那地址又偏偏就在我们这一区。霎时间,我变成了一个泄了气的皮球,呆呆地坐在马桶上。上帝,你是存心捉摸我!如果皮夹子里面没有这一个记载身份的老年优惠卡,我会虔诚地 感谢上苍送来的及时雨,可那张该诅咒的老年卡却犹如一个良心太平的砝码,严峻地向我呼唤真诚无私。我在一阵暴风骤雨中净化了心中的罪恶,把三张钞票乖乖地放进皮夹子,准备明日一早把皮夹子物归原主。 翌日清晨,我在朦朦胧胧中被人唤醒。是大王,我的二房东。他哭丧着脸对我抱怨,昨夜在退伍军人俱乐部将一周的工资全送进了老虎机的血盆大口里,摧我还他上周替我付的房租。我虽然已到了身无分文的地步,但不想人穷志短,可翻便了身上所有的口袋,也无法驱走大王满脸的不悦。我咬了咬牙,用颤抖的手指从昨夜检来的皮夹子里掏出了那三张二十元钞票。大王接过了我递给他的钞票,布满血丝的小眼睛闪出了几分怜悯,他似乎想说点什么,又开不了口,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开了。 我还清了债,但却没有无债一身轻的感觉,因为皮夹子主人汤姆森的名字,犹如一把匕首刺在我的心脏,整整一天,我恍恍惚惚,不知如何安置这个可怕的皮夹子。曾有那么一个可耻的瞬间,我在夜幕的遮盖下悄悄走到大街上的垃圾筒跟前,想把皮夹子丢进去,以换得心灵的平静,可就在我手握皮夹子的时刻,我的被罪恶塞满了的心发出了痛苦的呻吟。我难道就如此不可救药了吗?用了一个老人的钱,还要给他增添申请遗失的种种会员卡的麻烦吗?在澳大利亚,不管是什么卡,丢失后申请补办是颇费时间的。我是出自迫不得已用了他的钱,但怎能再给他雪上加霜呢。 我在月色下踯躅,不知不觉中我被沉重的脚步带到了警察局门前。我调正了自己的呼气,准备扮演一个拾金不昧的雷锋,将可恨的皮夹子交给警察局,可推门走出来的一个高大英俊的警察向我送来的温馨的笑容却将我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贼。我急忙走开,恰巧不远处就是一家退伍军人俱乐部。当我走进熙熙攘攘的俱乐部老虎机大厅时,那一个个沉溺在老虎机世界中的澳洲老人个个都变成了我眼中的汤姆森,我夹着尾巴快步走到酒吧,本想买杯啤酒轻松疲惫不堪的神经,可口袋里仅有的几个小钱还得留着明日买火车票,我只好在酒吧的柜台上拿了一杯免费的清水。我坐到沙发上,大口大口地喝起来。当清凉的水驱走了我心中的一团火时,耳畔响起了一个亲切的声音:"朋友,这是你掉在地上的皮夹子吗?" 一个白发碧眼的老人,手指着我脚下的汤姆森的皮夹子笑着问我。世上真是无巧不成书,我极力想摆脱的皮夹子竟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我的裤带里飞了出来。 "不,先生,不是我的。。。"我吞吞吐吐,舌头变成了木头。 那个老先生将皮夹子从地上拾起来,向俱乐部的服务台走去。我轻松地喘了一口气,却又感到心情无比的沉重,沉重得我想找个没有人的地方。 我走出俱乐部,望着满天灿烂的星星,自言自语:"对不起,汤姆森先生,我是走投无路,暂借你的钱解决燃眉之急,等我有了钱,一定如数偿还。" 我不知在心中说了多少边,直到我凭记忆在记事本上写下了汤姆森的地址之后,心安理得地进入了梦乡。 然而,我一直没能找到稳定的工作,偶尔命运能对我嫣然一笑,也只能赚上勉强糊口的小钱,汤姆森那六十元钱竟变成我心灵的十字架,令我常常在梦中惊醒。曾有那么一段日子,我甚至不敢在大街上面对陌生澳洲老人向我送来的微笑,回答一声"哈罗",似乎那大街小巷的白发老人个个都是汤姆森先生。直到我终于有了稳定的工作,不必再望着今天的太阳去想明日是阴还是晴时,我决定到汤姆森先生家去还清我的债,可我却找不到那记载着他家地址的小本子,我苦笑一通,反而轻松了,这就是人人常说的命吧,我拿了一个老人的钱,是出自迫不得已,可有了钱又找不到主人,这只能感谢上帝了。然而,在我因便于工作搬家时,那个小本子突然出现了。我马上开着我那老爷车向汤姆森家奔去。那是一条静悄悄的小巷,静得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按照地址找到的是一所没有人声的房子,只有一条黑狗。他迎着我的喊声缓缓走来,没有吠叫,只是用泪汪汪的眼睛悲哀地望着我。我感到一股冷气从心中升起来。这时对面的院子里却传来了狗叫声,一条白狗恶狠狠地对我狂叫。随着狗吠声,从房子里走出一个亚裔小男孩。当我从他口中得知,汤姆森先生在五天前去世,今日下葬时,我眼前顿时荡起了一泓无涯无际的黑水。我的上帝,为何如此残酷,为何让我带着耻辱回到生命的来处?我驱车赶到教堂时,汤姆森先生的灵车已缓缓地向墓地驶去了。无情的上帝竟剥夺了我向汤姆森先生遗体忏悔的唯一机会,将我终生钉在罪恶的十字架上。我尾随着长长的车队驶进了墓地。车多,人更多,鲜花就更多,只有我两手空空,默默地咀嚼自己的罪恶。当我手捧着一把土向长眠的老人告别时,散发着香气的泥土载走了我还给汤姆森先生的三张二十元钞票。债总算还了,但走出墓地的我却更加痛恨我自己了。随着日出日落,一切都变成了过去,变成了遥远但却是可怕的梦。 (短篇小说《忏悔》获1999年澳大利亚维省大丹德诺市(CITY OF GREATER DANDENONG)《华文短篇小说征文》推荐奖,曾刊登在澳洲《东华时报》(1999年11月8日)和台湾“人间福报”(2000年5月18日) 你好,台湾! (澳洲)李明晏 台湾对我曾是十分神秘而陌生。当琼瑶的爱情小说风靡了神州大地时,那摧人泪下的爱情故事将被政治宣传而概念化了的台湾变成了一个令人向往的爱情乐园。我曾在忘却了自己年龄的梦中,一次又一次地踏上美丽的宝岛,随着琼瑶笔下的少男少女,走进销魂飘渺的爱情世界。 今年八月,我代表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州华文作家协会出席了在台北举行的 ?世界华文作家协会?第三届代表大会。 不知是人生的风风雨雨,还是海外生涯的磨炼,我早已告别了那在梦中歌唱的激情。然而,当我在夜行的飞机上看到了台湾灿烂的夜色时,情不自禁地在心中喊道:"你好,台湾!"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我踏上台湾大地的那一刻起,我就觉得眼前的一切亲切而又陌生。这儿虽没有和澳大利亚人目光相视时曾令我惊讶万分的温馨笑脸和热情哈罗,但炎黄子孙的人流却给予我一种回到家乡的温暖。 我在开往台北火车站的公共汽车上,意外地遇见了一个东北老乡。是他发现了我。当我最后一个上了车,望着几乎没有空位的车厢,有些踌躇不前时,他将我唤到他的座位旁:"我没猜错的话,你是大陆人?"我笑了,笑他的观察如微,笑自己定居澳大利亚八年,依然一身大陆风味。可我不知是跟着什么感觉走,竟脱口而出:"先生,您真有眼光,我是大陆人,是澳大利亚籍大陆人。" 话一说出口,就立即後悔了,後悔自己莫名其妙的虚荣,後悔自己的卑微和浅薄。然而,我的尴尬却被热情的声音驱走了。 "你是东北人,听你说话,我猜你是黑龙江人,没错吧?" 原来,我们是东北黑龙江老乡!他是五常人,而我是哈尔滨人。这位萍水相 逢的老先生将我踏上台湾大地的陌生感变成了心中激荡的热流。 "五常离我们哈尔滨很近。你们五常在黑龙江省可是大名鼎鼎:五常的大米 二人转!" 他笑了:"是呀,我四九年来到台湾,天天想的就是家乡的大米二人转。去年我回大陆探亲,五常的大米我是一顿好几碗,二人转是天天听也听不厌。我对二人转的迷恋还弄出了笑话。一个唱二人转的女演员看到我这个台胞天天来戏院,还以为我是来找大陆新娘呢。哈哈!" 他笑得十分开心,可这笑声的背后又有多少说不完的故事。 他是东北流亡学生,当兵后于四九年来到了台湾。那是个动荡的年代,他每月的军贴只有半美金,而当时军官的军贴也不过是二、三美金。当他和千千万万的台湾人一分钱也得捏出汗时,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被共产党赶到台湾的国民党竟带领人民大众,在险恶的环境中,在与大陆咫尺之间的小岛上创造出世界瞩目的经济奇迹。他结束了戎马生涯后就走进了商场。从零开始的他,渐渐走进了佳境,走进了成功者的行列。如今,他已退休,安度晚年,唯一的遗憾是儿女一个个都展翅飞到了异国他乡。在台湾上空阴云密布的日子里,他被孝顺的儿女呼唤到美国,可美利坚虽然阳光灿烂,但他却在梦中抚摸台湾的每一寸土地。 他的经历引起我痛苦的回忆。我想起了我的父亲,他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作了错误的选择而沦落为人间冤魂。父亲在东北大地战火纷飞的日子里,和哈尔滨商界的朋友奔走台湾。他本想在台北站稳脚后将全家接去,可当时在台湾闯天下十分艰难。在思念家人的煎熬中,走进中共革命大家庭的大哥,托人给优柔寡断的父亲送来了"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的歌声。父亲在人人奔往台湾的四九年回到了哈尔滨。在"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的歌声中,父亲莫名其妙的变成了台湾国民党的派遣特务。 "你父亲后来怎么样了?"我的台湾东北老乡关切地问道。 不知是一种什么心里作怪,我没有道出真情,没有告诉他我父亲惨死在监狱。是我不愿用昔日的悲剧为难得的老乡相见带来忧伤,还是那早已溶进我血液中的大陆情结令我不情愿在台湾人面前展示神州大地丑陋的过去? 谢谢你,台湾人! 我在大会结束后,为了完成澳洲朋友所托之事在台北东奔西走,深为台北的交通困扰。台北的大街熙熙攘攘,汽车、公共汽车、出租汽车多,风驰电掣的摩托车就更多。坐出租车当然方便,台北的大街小巷全部储存在出租汽车司机的记忆中。可出租汽车常常如蜗牛在车海中爬行,时而会停在原地纹丝不动,而计时器却照转不误。短短路程的车费有时相当可观。我只好坐公共汽车。可台北交通四通八达,公车也五花八门,要去的地方若是名声不十分响亮,往往连台北人也不知道要乘那路公车。一天,我去"东方出版社",在大街上向一个老妇人问路。我一开口她就笑着问我:"你是大陆人?" 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是大陆人,我是。。。"我欲言又止,将那句"我是澳大利亚籍的大陆人",悲哀地吞进肚里。难道澳大利亚灿灿的阳光能为自己增添一层保护色?我土生土长在大陆,这是上帝的意志,我又何必自己瞧不起自己。不过,我之所以不希望被台湾人一眼就认出自己是大陆人,是因为我来到台湾时,台湾新闻媒体天天报道民进党高雄市议员林滴娟惨死在大陆的新闻。我知道愤怒的台湾人不会将满腔怒火迁怒在台湾大街上的大陆人身上,但我不知为什么,在台湾人愤怒的声讨中,我心中莫名其妙地升起了一种罪恶感。 想不到,我的大陆身份竟为我送来了"天下中国人是一家"的温馨。 这个老妇人是上海人,她告诉我,她非常高兴能在台北的大街上遇见大陆人,喜欢听大陆人一口动听的国语。她把我送到开往重庆南路的公车站,还问我身边有没有付车费的硬币。溶进了暖流中的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她,我口袋里有足够的零钱,她已经将两枚硬币塞在我手上。我没有拒绝,接收了她对大陆人的深情厚谊。我早已走过了感情冲动的年龄,可当我看到那个慈祥的台湾老妇人在车下向我挥手告别时,我无法控制夺眶而出的热泪,一时竟忘了向她招手回意。当她渐渐走出我泪水模糊的视线,我才从麻木中清醒过来,默默地挥手,默默地在心中喊道:"谢谢你,台湾人!" "对不起,司机先生!" 在台湾的日子里,我曾多次乘公共汽车,台湾的公车司机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回忆。他们不同大陆的公车司机,没有一脸手握方向盘的神圣不可侵犯,也不象澳洲的公车司机,满脸温馨的笑容和热情的哈罗。他们兢兢业业的工作作风中凝聚着东方人的深沉和含蓄。我因对台北的交通十分陌生,怕坐过站,每当我上车后,都要请司机在车到我去的车站时,告诉我一声。虽然司机对我这个一身大陆气息的乘客一般都只是无声地点点头,但到我要去的车站时都是事先通知我,而我每次都会有一番小小的激动。然而,我还是遇见了一个脸红脖子粗的司机,只不过创造这一幕火爆镜头的不是台湾人,而是我这个大陆人。 一天晚间,我应约出席"联合报"的宴会。在台北火车站我经过台北人热心的指点,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总算找到了开往"联合报"的公车站。我在焦急的等待中等来了车。上车后,我悄声问司机:"先生,这车去《联合报》吗?"。司机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只是点点头。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变得胆却,胆却得如同一个逃票的乘客:"先生,请到《联合报》时告诉我一声。"司机飞快地瞟了我一眼,又是点点头。 这正是台北交通最繁忙的时间。上班族纷纷从工作地点奔向四面八方,迎接不夜城最美妙的时光。车走走停停,我不住地看着手腕上的表,後悔自己没有早早出来。当我从车窗看到了"忠孝东路三段"的街牌时,因我对台北的"段"毫无概念,以为三段和四段是咫尺之间,便急忙走到司机身旁:"下站是《联合报》吗?" 我的话音还没落地,司机就爆炸了。他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大声叫了起来。他喊的大概是我听不懂的台语,我虽听不懂,但我却嗅到了浓烈的火药味。车上台湾人纷纷向我投来的目光,令我在束手无策中深深感到,海峡两岸毕竟隔着无情的空间。 当我回到座位上时,背后飘来了一个轻柔的女人声音:"先生,你是去《联合报》,我下一站下车,我下车后,你再坐两站,就是《联合报》了。" 是我还沉浸在火药气息中,还是这自天而降的温馨换来了心中一片苦涩的甜蜜,我竟变成了木头,失去了反应能力。我没有迎着亲切的声音回头,也说不出一声谢谢。当我后座的中年女士起身准备下车时,对我低声说:"你是第一次来台北吧?你不要生司机的气,这个时间最容易出车祸。司机最怕分心。过两站,他会告诉你的,他生气是生气,可他决不会让台北的客人坐过站,尤其对你们。。。"她没有说出"大陆人"这三个字,可能是不想触动我敏感的神经吧。 这位热心的女士果然说对了,车到《联合报》站时,司机用我听得懂的国语大声对我喊道:"《联合报》到了!" 事后,我问和我一道来台北参加大会的雪梨代表,《自立快报》的编辑张奥列,为什么那个公车的司机用台语向我发泄不满,又用国语喊我下车。 从雪梨到台北的一路上一直笑我满身大陆味的小老弟,笑着说:"他用台语冲你发火,是因为他一眼就看出你是大陆人,而他又用国语告诉你下车,也是因为你是大陆人。" 短短的十个日日夜夜,台湾给我留下难忘的记忆。当我回到了澳大利亚时,心中一直被一阵奇特的感觉所困扰,我时而觉得自己是在家乡归来,时而又觉得我那许许多多美好的回忆来自另一个世界。 (本文曾荣获2000年《中央日报》(世界华文作家周刊)2000年3月最佳散文奖) 来源:http://www.australianwinner.com/AuWinner/viewtopic.php?t=1374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