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蛳壳做热道场

作者:黄淮

时间:2009-1-14 周三, 下午2:41

螺蛳壳做热道场

读黄淮一行诗集

——《雷》

穆仁

“微型诗”一词包含两个意义:一是“微型”,即对短小诗行的极致化追求;二是“诗”,这是所有追求的下限,即努力的结果必须是诗,任何“非诗”之作不在其列。微型诗把自己的行数限定在过去常见的小诗“绝句”4行体之下的1-3行,使自己成为小诗中最小的族群,就体现了这种对短小的极致化追求。

三言两语的诗行局限着诗人挥洒的自由,因此有人以“螺蛳壳里做道场”来形容微型诗人创作的艰难;写比三言两语还少的一行体微型诗,自然更是难中之难了。然而诗坛不乏知难而上者。20世纪80年代即执著于现代格律诗与微型诗的创研的诗人黄淮,20年来成果累累,于1998年出版了中国第一本微型格律诗集《星花集》之后,如今又捧出了中国第一本一行体微型诗集《雷》,他在华文微型诗领域的创新开拓,的确是十分引人注目的。

由于一行诗写作之难,甚至引起了对“一行诗体”存在可能性的众说纷纭。虽然古往今来不少人对某些事实上的一行诗存在(古称“断句”)含情脉脉,认为像“山雨欲来风满楼”、“满城风雨近重阳”、“黑云压城城欲摧”之类的诗句的确意味深长,诗味浓郁,较之那些连篇累牍的泛泛之词,实在堪称“一句胜万句”。但由于往日习惯的审美情趣,却又觉得这些一行诗句总欠“完整”、“规范”、“不像(往日的)样子”,期期以为不能算它们是“诗”。及至20世纪80年代,新时期社会生活的剧变影响到新的审美情趣的觉醒,连类而及的是“微型小说”、“微型诗”的兴旺发达。特别值得吟味的是:80年代初大陆脍炙人口的三首微型诗(黄淮的《雷》、麦芒的《雾》、鲁行的《鼠》)都是一行体。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诗歌的审美标准也应与时俱进而不宜停滞不前。对微型诗(特别是一行体)的抱残守缺的歧视应该结束了。读者应尊重自己阅读的真切感受,而不应盲从不切实际的框框与规则。

对一行诗可以写得多么短一点,也曾有过截然不同的看法。80年代初,北岛发表过一首正文只有一个字的微型诗《生活》:“网”。即曾轰动一时,甚至出现了类似的仿作。赞之者称其高度凝炼浓缩,可谓精绝。否之者说它根本不能叫“诗”(见钱发平《“一字诗”之说不能成立》一文,载《微型诗》47期),理由是它缺乏“音乐性(或节奏)”这一“所有诗歌的本质特征”。北岛的《生活》一诗是否真那么好?“一字诗”是否成诗?我以为应作具体分析。《生活》一诗,用一个具体事物(网)去铨释一个抽象概念(生活)的写法,形似留下了广大的联想空间,实则空洞含混,缺乏鲜活独特激人想象的力量(此诗的仿作者手法大体相似,此弊亦未能幸免),难说是一首好诗,“精绝”云云未免溢美。相形之下,黄淮有一首一行体的一字诗(《鼓》:“敲!!”。见《民族乐器》组诗之一),在明朗而含蓄、单纯而丰富上,就比《生活》强得多。至于“一字诗”(从钱文的论点看,实际上也包括“一行诗”在内,因为在缺乏音乐性上二者大体相似)能否成立,我却与钱文有不同看法。的确,在中国古代格律诗中,音乐性曾经“是所有诗歌的本质特征”之一:但要以它一成不变地来规范至今发展了八十多年的当代中国新诗(微型诗是中国新诗的小诗一族),却是不切实际的老皇历了。不仅新诗诞生之初就打破了旧体诗词的规律(包括它的音乐性),而且不久之后(20世纪三、四十年代)新诗又出现了口头诗(口诵心记)与案头诗(眼观心悟)的分道扬镳。除了在口头诗(朗诵诗、现代格律诗)中还多少有点音乐性、节奏感的影子外,要在案头诗中苦寻音乐性、节奏感已近乎缘木求鱼,要以此否定基本上属于案头诗的“一字诗”、“一行诗”的生存权,岂非南辕北辙走错了门?论诗要实事求是,切中要害,脱离了诗歌发展史是难于落到实处的。

黄淮以二十多年创作一行诗的成果选编成的《雷》一书,对帮助我们审视以上争论极具参考价值。此书收一行诗三百首多首,说明倘能开阔思路,“一行诗难写”一关并不难破;三百首中,不乏令人浮想连翩、吟味难忘的隽语,可见“一行不能成诗”之说不宜采信。《雷》集展现的诗歌实践,实在胜于某些诗家的雄辩。

不仅如此。由于《雷》对一行体的创作不是偶尔尝鲜、浅尝辄止,而是大量地实践、多角度地切入、反复地思考、精耕细作地琢磨的结果,涉及了许多新的问题,取得了不少微型诗上开拓性的成就,同时也有力地促进了黄淮诗风的更见成熟,这对于微型诗作者也是有借鉴意义的。谨就以下三个方面谈谈我的初步体会。

黄淮以微型诗成名,很早就形成了他独具特色的风格:强烈的现实性,富于思辩色彩的哲理性及略带冷峭情调的艺术个性的结合。在他的成名作《雷》(“每句空喊都炫耀自己的权威”)、《雾》(“造成的迷茫不会持久”)中即鲜明可见。他擅于运用逆向思维与歧向思维,常能发人所未发,予人以耳目一新的警辟之感,《晚霞》(“夕阳恩赐的艳衣能穿长久么?”)、《蚕》(“为自己,你没留下一寸丝”)等作皆是其例。总起来说,从诗趣的角度看,过去黄淮微型诗给我留下的印象是:以理趣(哲理诗趣)胜,智趣、情趣稍嫌不足。一行诗集《雷》却告诉我:如今智趣、情趣也进入黄淮的微型诗了!因为读到集中《流星雨》组诗的以下几首时,我就忍俊不禁了——《彩虹》“太阳晾条花头绳”。《晚霞》“暮云自燃也辉煌”。《大海》“一滴养个生物圈”。《蝉》“一句禅念一辈子”(按:“蝉”、“禅”谐音,此趣尤妙!)。一句话:黄淮的诗风更臻圆熟了,滋味更多了。

“我觉得‘缩龙成寸’这句成语才真形象生动地体现了微型诗,特别是一行诗的本质。”这是黄淮寄《雷》诗集稿给我时附信上的话。我则以为,在微型诗写法上,寓大于小的“缩龙成寸”固然重要,但以小见大的“鳞爪传神”似乎更为常见。要从龙身上找到“一以当十”的那一鳞一爪并不容易,而且有时即使找到了,由于微型诗行数的限制,不免有略嫌零碎、单薄之憾,特别是一行体的微型诗更是如此。如何弥补这一遗憾?黄淮采取了“化零为整,扩容增厚”的组诗形式。写微型诗组诗不自黄淮始,但像他这样普遍推广却是微型诗作者第一人(这本《雷》的一行诗集即全部由组诗构成)。黄淮的组诗结构有四种模式:(一)同一事象的多侧面展示。如《龙卷风过后》组诗三首:1、“大树举着断臂向高天喊屈”;2、“小草挺直腰杆向大地敬礼”;3、“风筝拖着残翅在墙角啜泣”。由此使平面图顿成立体景,意象中兼融自然相与世态情,相互映衬为颇具纵深感的灾害图。(二)内部有某种关连的题材综合。如《大锅饭及其他》组诗四首摘三:《大锅》(“锅越大,吃不饱的人越多”)、《长把勺》(“大锅里空了,小碗里满了”)、《增量法》(“加水发泡,让自欺胀鼓肚皮”),既写活了身受者刻骨铭心的记忆,也引起了由此及彼的思索。(三)组诗内并无有机联系,但凭题目文字间的某一点相似作个由头。如《九碑歌》组诗九首,只不过《里程碑》、《纪念碑》、《界碑》、《心碑》……的题上有个相同的“碑”字而已。(四)泛题是个框,啥都往里装。如《星花集》,组诗题目无所不包。诸如此类的组诗结构是否合适,还可进一步研究,但这种大胆探索精神,我以为是值得肯定的。

在一行诗体之内,黄淮也有过不少有益的尝试。其一,加上必不可少的标题,一行体实际上有两行诗的容量。有人爱用省事的《杂感》、《无题》之类可有可无的题目,有意无意之间把诗题那一行诗浪费掉了,实在是很可惜的。黄淮却较注意运用诗题那一行,常以这作为诗的意象中“象”的部分,而把“意”写入正文,如《海南岛纪游》组诗里的《万泉河》(“宽容即富有”)、《面具》(“谁先摘下谁退场”)、《疯话》(“细听听还有弦外之音”),或睿智,或冷峻,或警策,各有情趣;倘删去那体现外象的题目,诗的意蕴读者也就难解了。其二,一行诗词语有限,要求用字精审,黄淮对此也很考究。如他的成名作《雷》“每句空喊都炫耀自己的权威”,其中“空喊”曾被人讹传为“空话”,细品之下,相差颇大,“空喊”切近霹雳的力竭声嘶之状,而“空话”则失之浮泛,颇欠真切。其三,在一行诗正文句式的营造上,黄淮也按主题的需要力求有所变化:或突出某些词语,重复强调,让人注意吟味,如《咏水八行》组诗中的三首:“向下,向下自然流淌”;“跌落,跌落站起亮相”;“礁阻,礁阻放声歌唱”。这种对水流变化诸态的描绘,实际上是对直面人生坎坷的勇者的颂歌。或以回还往复的叠唱倾诉深情的向往,如《一边集》组诗的《水》(“一边流一边探寻海的方位”)与《树》(“一边长一边呼唤鸟的翅膀”)。力求让一行诗随着情绪的延伸多姿多彩。

百炼钢化绕指柔,螺蛳壳做热道场。一行诗集《雷》告诉我:作者黄淮就是这样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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