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薯王”
(李盛-湖南省平江县)
乡人访我,说起“薯王”与“薯王庙”。
初闻,倍觉新奇,世间王者万千,皆是美名尊讳;却不曾听说有“薯王”,还享庙祭。又一想,乡人可曾欺过我?在我那漫山遍野生长红薯的家乡,出个“薯王”是理所当然!
近十几年间,在我们那块乡土,有多少人空着手,一拔拔走出去,然后又一拔拔骑着“奔驰”、“宝马”、驾上“皇冠”回来:不是‘五香将干子大王’,就是‘石膏板材大王’,‘腐乳辣子大王’;还有修桥筑路之类的大王小王!
去年年初某乡,一次它乡创业人员的表彰会场,这样的坐骑一咕溜就摆开了六十多台,轰动了整个山城。
真出“薯王”了么?我想了想,心底似乎又不太踏实。毕竟我这是第一次听到。而有关薯,记忆还是蛮深刻的。
在湘东北,我的家乡,一个人均耕地不足五分的偏僻山村里,一锅子饭里,大米是要用个竹做的筒,定量,掺和着薯煮的,叫‘加把米’。碰上年成不好,锅里的薯就是主粮了。
薯啊,在我的山乡,曾经是救命的命根子。
是它伸展生命力极强盛、又柔蔓绿碧的长藤,张开它那狭长椭圆状的叶片,密密匝匝地覆盖在低矮、舒缓的山岗坡地上,一望去,漫无边际。
在那个粮食供给短缺的年代,我也曾经到附近生产队收过的薯地里,去掏过红薯。薄皮红芯的是安南薯,红皮白身的是胜利薯,纯黄色煮熟了蛋黄样的蛋黄薯;还有纯白皮白身的杂交白薯。要是掏一个紫红色的安南薯,洗去泥,咬上一口,又甜又脆,清凉爽口;有时能掏上一个一斤半斤的,这个激动就别提了,回得家去,还会得到大人们的一句奖励!
那个时候,粮食和必需的生活品是如此极度的匮乏,人又是这么多,田地里种不出双季稻,更没有杂交稻;袁隆平的绿色革命还只是个胚胎,又那里比得上如今,物资如此丰富,人们的膳食结构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粮食亩产以吨位计哩!
“薯 丝薯拌饭,薯粉煎鸡蛋,薯叶煮猪菜,薯藤作裤带——”。
也不知为什么,蓦然想起,儿时从大哥哥大姐姐们那学来的一支儿歌。真是有点让人难以置信。这真是在比我稍前的一些岁月里,发生过的事情吗?
乡民们不得不种薯,而且是大面积的种植,长年累月的吃薯,他们是爱还是恨?却是怎么也说不清的事情。在他们的眼中心里,最难的,莫过于薯既填充人的肚皮,也填进猪的肚皮。儿歌唱着的又何止是苦涩与无奈!
三十多年过去了。
于我也早就离开了家乡,在一座与薯相隔着水远山长的城市。家乡的薯,也早已退化成一个记忆。有一个时期,薯也的确不多见了。偶有乡亲来,提出上几个薯或几斤晒干的薯丝,算是特殊的礼品!在外出差碰上运气,吃上了薯饭,我们就称赞,是美餐,人家开馆子有眼光。
薯好吃呀!我们总是满心欢喜,乡人们总是笑着,摇摇头不说话。
殊不知,我这个土生土长的、十足的、吃薯长大的薯崽子,却对“薯王”与“薯王庙”的认知,还是如此的浅薄!平日里,还极力把自己装扮像一个文化人似的。这一回,我才隐隐感到了什么叫自惭,什么叫忘恩负义!
我太需要去认识真正的“薯 王”了,不管它是过去的还是现在的。
过去的“薯王”姓谢,号仲芫,广东阳春人。
郡县史载,1740年(清乾隆五年)谢仲芫到任平江知县。谢知县出身贫寒,颇知民间疾苦。当了解到域县山多田少,民不得饱的严重现状,当即传书家乡,从他的阳春老家引进来这种最适宜这片旱土生长的‘安南薯’;还雇请大批广东师傅,指导种植。
谢知县脱下了官袍,亲撑犁耙,与民同耕。种薯,也成了当时一场向饥饿宣战的运动。又一年后,民大获其利,解除了饥饿;而且这任知县在任内,是政简刑清,是四境民安,人口也繁衍起来,咸称大治。
谢知县任满后,照例是离任。是不是好官,百姓们心中有把称,老百姓怎会忘记能让他们不饿肚皮的“薯王”呢?这样的功德,比天高,比海深!
于是,乡民自发倡议,自发的建起一座纪念性的祠庙。官称:谢侯祠,按它们的官制,县君替天子牧民,疆域百里,自古百里称侯;老百姓就不管这些,在他们的心中,只有手把手教过他们种薯、救他们命的“薯王”,就直呼:“薯王庙”。
薯,也就落地生根在家乡的土地上,满山满坡,与乡人一起顽强地生长;也在乡人深情的抚摸、注目中,生长着它的悲欢与荣枯!
十里八乡,那里有了“薯王庙”,那里准有大片大片的薯地。“薯王”就傍着山边水际,占上这么一小块地,大到二、三间,小则一间,每间长宽不过一丈。若是地方偏僻,“薯王庙”又是乡人日出而作,中间休息,甚至遮风避雨的场所;在人口繁盛的乡镇,乡贤们干脆将薯王抬进城隍、土地庙里,与谷神一样,去享受正统的‘官方’待遇,以至形成一道只有我乡才有的、最具特色的祭祀风景!
二百六十多年了,脱下官袍的“薯王”,他不象那些一脸正板,阴气沉沉的山神土地爷;也不象那些横眉竖眼的金刚神仙大士;“薯王”他身着青袍,头戴方冠,一袭儒装打扮,象我们乡里教书的先生,端坐庙堂中,一如当初,关注着它的乡民们的种植。
“薯王庙”永远成了这片土地上的一个纪念。薯王也一直享受这片土地上的人民最淳朴圣洁的祭祀!
乡人要回去了。年年七月初七,要祭“薯王”!
乡人还说,现今的薯比过去种植面积还大,成了山乡的一大付业。乡里还真出了几个能称王的专业户,把生意做进了好几个名都大市;家里都盖上了别墅楼。他这样说,这个我信。
一直以来,薯在先人们的心目中,闹粮荒了,就用薯抵御饥饿;;粮食多了,薯便用作酿酒或作猪饲料,或抛荒。进入现代,随着人们对薯的认识,作用和价植,逐显提高。
薯丰富的淀粉和糖分,不仅用作工业酒精的原料;薯丰富的鞣质,经科学加工提练,还可作成棉、麻丝织物的染料;薯还可入药,经科学加工精练,有了个美名儿叫“红孩儿”,具有止血、活血、养血的功效。
市场经济的作用,是乡人们重新认识、拈量它的份量的时候了。乡人们这样算计:种薯成本比水稻低好几倍。薯易种植,省工时,好管理,是山丘旱土经济类作物的好品种。薯,属于这片土地。
薯从地里掏出来了,洗净,用粉粹机打成浆,过澄滤,就是雪一样白的淀粉;按乡人自己的传统加工成淀粉丝,是城里人早餐、大小餐馆上等的火锅料,做成绿色产品,供出口外销。市场上能卖个好价钱。
“你说咯只薯哟,文章做起来还咯样大”?乡友大发感叹!他说,这次他回去就办个加工厂,也把种植加工做大。
送乡人启程的时候,又刚好下过一场秋雨。
谚云:秋雨贵如金,薯坨胀坼埂。乡友更是满面喜色。
我想见得到,今秋薯王庙的祭享定然丰盛。
天底下,那个王比得上家乡人心中的“薯王”!